【一九一九年】
只要从来如此,便是宝贝。即使无名肿毒,倘若生在中国人身上,也便"红肿之处,艳若桃花;溃烂之时,美如乳酪。"国粹所在,妙不可言。随感录三十九
显微镜的所以制造,本为看那些极细微的自然物的;现在既用人工,何妨便刻在一块半尺方的象牙板上,一目了然,省却用显微镜的工夫呢?随感录四十七
(美国)他们于各国的书,都肯翻译;或者取其所长,或者看看这些人如何思想,如何举动:这是他们的长处。中国一听得本国书籍,间有译了外国文的,便以为定然宝贝,实是大误。(拳术与拳匪)
城里的逃到乡下,乡下的逃到城里。问他们什么事,他们答道,"他们说要来了。"可见大家都单怕"来了",同我一样。("来了")
杀了"现在",也便杀了"将来"。━━"将来"是子孙的时代。(现在的屠杀者)
暴君治下的臣民,大抵比暴君更暴。…暴君的臣民,只愿暴政暴在他人的头上,他却看得高兴,拿"残酷"做娱乐,拿"他人的苦"做赏玩,做慰安。自己的本领只是"幸免"。(暴君的臣民)
【一九二二年】
别的都是诳,只有汉人有一种"生降死不降"的怪脾气,却是真的。("生降死不降")
总之,诸公掊击新文化而张皇旧学问,倘不自相矛盾,倒也不失其为一种主张。可惜的是于旧学并无门径,并主张也还不配。倘使字句未通的人也算国粹的知己,则国粹更要惭惶煞人!(估《学衡》)
【一九二五年】
中国的许多人,大抵患有一种"十景病",至少是"八景病"。…连人的劣迹或罪状,宣布起来也大抵是十条,仿佛犯了九条的时候总不肯歇手。(再论雷峰塔的倒掉)
将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将那无价值的东西撕破给人看。…但悲壮滑稽,却都是十景病的仇敌…中国如十景病尚存,则不便卢梭他们似的疯子决不产生,并且也决不产生一个悲剧作家或喜剧作家或讽刺诗人。…倘在民康物阜时候,因为十景病的发作,新的雷峰塔也会再造的罢。但将来的,不也就可以推想而知么?(再论雷峰塔的倒掉)
中国书都是好的,说不好即不懂;这话是老得生了锈了老兵器。讲《易经》的就多用这:"易",是玄妙的,你以为非者,就因为你不懂。(报《"奇哉"所谓……》)
跳蚤的来吮血,虽然可恶,而一声不响地就是一口,何等直截爽快。蚊子便不然了…未呆之前,要哼哼地发一篇大议论,却使人觉得讨厌。如果所哼的是在说明人血应该给它充饥的理由,那就更其讨厌了,幸而我不懂。…肚子饿了,抓着就是一口,决不谈道理,弄玄虚。被吃者也无须在被吃之前,先承认自己之理应被吃,心悦诚服,誓死不二。人类,可是也颇擅长于哼哼的了,害中取小,它们的避之惟恐不速,正是绝顶聪明。(夏三虫)
他们自己就常常随便大说大笑,而单是禁止孩子。(忽然想到)
约翰弥尔说:"专制使人们变成冷嘲。"我们却天下太平,连冷嘲也没有。我想:暴君的专制使人们变成冷嘲,愚民的专制使人们变成死相。(忽然想到)
有些外(国)人,很中国是一个大古董经供他们的赏鉴这虽然可恶,却还不奇,因为他们究竟是外人。而中国竟也有自己还不够,并且要率领了少年,赤子,共成一个大古董以供他们的赏鉴者,则真不知是生着怎样的心肝。(忽然想到)
我们目下的当务之急,是:一要自下而上,二要温饱,三要发展。苟有阻碍这前途者,无论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坟》《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图,金人玉佛,祖传丸散,秘制膏丹,全都踏倒他。(忽然想到)
勇者愤怒,抽刀向更;怯者愤怒,却抽刀向更弱者。(杂感)
无论爱什么,━━饭,异性,国,民族,人类等等,━━只有纠缠如毒蛇,如怨鬼,二六时中,没有已时者有望。但太觉疲劳时,也无妨休息一会罢;但休息之后,就再来一回罢,而且两回,三回……。血书,章程,请愿,讲学,哭,电报,开会,挽联,演说,神经衰弱,则一切无用。(杂感)
我自己,是什么也不怕的,是我自己的东西,所以我不妨大步走去,向着我自以为可以走的路;即使前面是深渊,荆棘,狭谷,火坑,都由我自己负责。(北京通信)
我之所谓自下而上,并不是苟活;所谓温饱,并不是奢侈;所谓惊慌,也不是放纵。
蔑弃古训,是刻不容缓的了。(北京通信)
伟大的长城!……其实,从来不过徒然役死许多工人而已,胡人何尝挡得住。现在不过一种古迹了,但一时也不会灭尽,或者还要保存它。…何时才不给长城添新砖呢?这伟大而可诅咒的长城!(长城)
公道和武力合为一体的文明,世界上本未出现,那萌芽或者只在几个先驱者和几群被迫压民族的脑中。但是,当自己有了力量的时候,却往往离而为二了。(忽然想到十)
共同抗拒,改革,三十年。不够,就再一代,二代……。这样的数目,从个体看来,仿佛是可怕的,但倘若这一点就怕,便无药可救,只好甘心灭亡。因为在民族的历史上,这不过是一个极短时期,此外实没有更快的捷径。(忽然想到十)
又是软下指头,又是当场晕倒。断指是极小部分的自杀,晕倒是极暂时中的死亡。我希望这样的教育不普及,从此以后,不再有这样的现象。(十一)
谁说中国不善于改变呢?每一新的事物进来,真实虽然排斥,但看到有些可靠,就自然会改变。不过并非将自己变得合于新事物,乃是将新事物变得合于自己而已。(补白)
《鬼谷子》自然是伪书,决非苏秦,张仪的所作;但作者也决不是"小人",倒是一个老实人。……人们常用,不以为奇,作者知道了一点,便笔之书,当作秘诀,可见禀性纯厚,不但手段,便是心里的机诈也并不多。。如果是大富翁,他肯将十元钞票嵌在镜屏里当宝贝么?(补白)
早就应该有一片崭新的文场,早就应该有几个凶猛的闯将!(论睁了眼看)
中国最不值钱的是工人的体力了,其次是咱们的所谓文章,只有伶俐最值钱。(并非闲话三)
要风化好,是在解放人性,普及教育,尤其是性教育,这正是教育者所当为之事,"收起来"却是管监牢的禁卒哥哥的专门。(坚壁清野主义)
做皇帝是要百姓的,他(张献忠)就要杀完他的百姓,使他无皇帝可做。正如伤风化是要的,现在关起一切女生,也就无风化可伤一般。(坚壁清野主义)
天下所多的是愚妇人,那里能想到这些事;始终用了她多年炼就的眼光,观察一切:见一封信,疑心是了;闻一声笑,以为是怀春了;只要来访,就是情夫;为什么上公园呢,总该是赴密约。(寡妇主义)
一个阔人说要读经,嗡的一阵一群狭人也说要读经。(这个与那个)
的精神的战士,虽然为民众战斗,却往往反为这"所为"而灭亡。(这个与那个)
中国一向就少有的英雄,少有韧性的反抗,少有敢鏖战的武人,少有敢抚哭叛徒的吊客。(这个与那个)
优胜者固然可敬,但那虽然落后而仍非跑至不止的竞技者,和见了这样的竞技者而肃然不笑的看客,乃正是中国将来的脊梁。(这个与那个)
我也曾有如现在的青年一样,向已死和未死的导师们问过应走的路。他们都说:不可向东,或西,或南,或北。但不说应该向东,或西,或南,或北。我终于发见他们心底里的蕴蓄了:不过是一个"不走"而已。(这个与那个)
敌手也须是刚勇的斗士,一败之后,或自愧自悔不再来,或尚须堂皇地来相报复,那当然都无不可。…老实人将它的落水认作受洗,以为必已称悔,不再出而咬人,实在是大错而特错的事。狗是猫不是伊敌吗?它却虽然是狗,又很像猫,折中,公允,调和,平正之状可掬,悠悠然摆出别个无不偏激,惟独自己得了"中庸之道"似的脸来。
叭儿狗如可宽恕,别的狗也大可不必打了,因为它们虽然非常势利,但究竟还有些像狼,带着野性,不至于如此骑墙。
"犯而不校"是恕道,"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是直道。中国最多的却是枉道:不打落水狗,反被狗咬了。…俗语说:"忠厚是无用的别名",也许太刻薄一点罢,但仔细想来,却也觉得并非唆人作恶之谈,乃是归纳了许多苦楚的之后的警句。
假使此后光明和黑暗还不能作彻底的战斗,老实人误将纵恶当作宽容,一味姑息下去,则现在似的混沌状态,是可以无穷无尽的。(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
【一九二六年】
我一向以为下地狱的事,待死后再对付,只有目前的的枯燥是最可怕的,于是便不免有时得罪人,有时则寻些小玩意儿来开开笑口,但这也就是得罪人。得罪人当然要受报,那也只好准备着。(有趣的消息)
我似乎只有专讲上帝,才可以免于危险,而这事又非我所长。(不是信)
我正因为生在东方,而且生在中国,所以"中庸""稳妥"的余毒,还沦肌浃髓,比起法国的勃罗亚━━他简直称大报的记者为"蛆虫"━━来,真是"小巫见大巫",使我自惭究竟不及白人之毒辣勇猛。(我还不能"带住")
人们的苦痛是不容易相通的。因为不易相通,杀人者便以杀人为唯一要道,甚至于还当作。然而也因为不容易相通,所以杀人者所显示的"死之",仍然不能够儆戒后来,使人民永远变作牛马。("死地")
但我却恳切地希望:"请愿"的事,从此可以停止了。倘用了这许多血,竟换得一个这样的觉悟和决心,而且永远着,则似乎还不算是很大的折本。("死地")
会觉得死尸的沉重,不愿抱持的民族里,先烈的"死"是后人的"生"的唯一的灵药,但倘在不再觉得沉重的民族里,却不过是压得一同沦灭的东西。("死地")
中国的有志于改革的青年,是知道死尸的沉重的,所以总是"请愿"。殊不知别有不觉得死尸的沉重的人们在,而且一并屠杀了"知道死尸的沉重"的心。("死地")
这是中国的老例。读书人的心里大抵含着杀机,对于异己者总给他安排下一点可死之道。(可惨与可笑)
我以为倘要锻炼群众领袖的错处,只有两点:一是还以请愿为有用,二是将对手看得太好了。(空谈)
改革自然常不免于流血,但流血非即等于改革。(空谈)
请愿虽然是无论那一国度里常有的事,不至于死的事,但我们已经知道中国是例外,除非你能将"枪林弹雨"消除。正规的战法,也必须对手是英雄才适用。(空谈)
用壕堑战。这并非吝惜生命,乃是不肯虚掷生命,因为战士的生命是宝贵的。在战士不多的地方,这生命就愈宝贵。(空谈)
以血的洪流淹死一个敌人,以同胞的尸体填满一个缺陷,已经是陈腐的话了。(空谈)
万事既然是戏,则不平也非真,不报也非怯了。(马上支日记)
再说一遍,我乃党同而伐异,"济私"而不"假 公",零卖力气而不全做牺牲,敢卖自己而不卖,以为这样也好者不妨往来,以为不行者无须劳驾;也不收策略的,更不要人布施什么忠诚的,简简单单,如此而已。(新的世故)
【一九二七年】
受压制的人们,被压制时只能忍苦,幸而解放了便只知道作乐,悲壮剧是不能久留在里的。(黄花节的杂感)
到现在为止,凡有大度,宽容,慈悲仁厚等等美名,也大抵是名实并用者失败,只用其名者的。(庆祝沪宁克复的那一边)
我对于佛教先有一种偏见,以为坚苦的小乘教倒是佛教,待到饮酒食肉的阔人富翁,只要吃一餐素,便可以称为居士,算作信徒,虽然美其名曰大乘,流播也更广远,然而这教却因为容易信奉,因而变为浮滑,或者竟等于零了。(庆祝沪宁克复的那一边)
唐欧阳询《艺文类聚》二十五引梁简文帝《诫当阳公大心书》:立身之道,与文章异。立身先须谨重,文章且须放荡。案:后世小器文人,不敢说出,不敢想到。(书苑折技)
鲁迅鲁迅,多少广告,假汝之名以行!(辞"大义")
"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即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一定要有这种人,世界才不。(反"漫谈")
我先前总以为人是有罪,所以枪毙或坐监。现在才知道其中的许多,是先因为被人认为"可恶",这才终于犯了罪。(可恶罪)
下巴总要慢慢挂下,将嘴张了开来。这实在不大雅观;仿佛精神上缺少着一样什么机件。…咬筋一收缩,便能咬碎一个核桃。有着这么大的力量的筋,有时竟不能收住一个并不沉重的自己的下巴,虽然正在看得出神的时候,倒也情有可原,但我总以为究竟不是什么体面的事。(略论中国人的脸)
人+家畜性=某一种人(略论中国人的脸)
约翰穆勒说:专制使人们变成冷嘲。而他竟不知道共和使人们变成。(小杂感)
阔气的要复古,正在阔气的要保持现状,未曾阔气的要革新。大抵如是。大抵!
人们往往憎和尚,憎尼姑,憎回教徒,憎耶教徒,而不憎道士。此理者,懂得中国大半。(小杂感)
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体,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杂交,立刻想到私生子。中国人的想像惟在这一层能够如此跃进。(小杂感)
唐朝人早就知道,穷措大想做富贵诗,多用些"金""玉""锦""绮"字面,自以为豪华,而不知适见其寒蠢。真会写富贵景象的,有道:"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全不用那些字。(小杂感)
革命文学家风起去涌的所在,其实是并没有革命的。(小杂感)
【一九二九年】
我们"皇汉"人实在有些怪脾气的:外国人论及我们缺点的不欲闻,说好处的就,讲科学者不大提,有几个说神见鬼的便绍介。("皇汉医学")
【一九三三年】
任他们斗争着,自己不与斗,只是看。(观斗)
外国用火药制造子弹御敌,中国却用它做爆竹敬神;外国用罗盘针航海,中国却用它看风水;外国用鸦片医病,中国却拿来当饭吃。同是一种东西,而中外用法之不同有如此。(电的利弊)
有本可以通,而因了各种关系,不敢通,或不愿通的。(不通两种)
其实也并非作者的不通,大抵倒是恐怕"不准通",因而先就"不敢通"了的缘故。头等聪明人不谈这些,就成了"为艺术的艺术"家。(不通两种)
现在是盗亦摩登,娼亦摩登,所以赌咒亦摩登,变成宣誓了。(赌咒)
行"中庸"的人民,其实是颇不免于偏激的。……然则圣人为什么大呼"中庸"呢?曰:这正因为大家并不中庸的缘故。人怕有所缺,这才想起他所需。…以孔子交游之广,事实上没法子只好寻狂狷相与,这便是他在上之所以哼着"中庸、中庸"的原因。(同上)
他们的像沙,是被统治者"治"成功的,用文言说,就是"治绩"。(沙)
他们都是自私自利的沙,可以肥己就肥己,而且每一粒都是皇帝,可以称尊处就称尊。有些人译俄皇为"沙皇",移赠此辈,倒是极确切的尊号。(沙)
大多数人却还只是爬,认定自己的冤家并不在上面,而只在旁边━━是那些一同在爬的人。(爬和撞)
我们虽挂孔子的门徒招牌,却是庄生的私淑弟子。("论语一年")
奴隶是不准笑的。他们会笑,就怕他们也会哭,会怒,会闹起来。("论语一年")
在方寸的象牙版上刻一篇《兰亭序》,至今还有"艺术品"之称,但倘将这挂在万里长城的墙头,或供在云冈的丈八佛像的足下,它就渺小得看不见了,即使热心者竭力指点,也不过令观者生一种滑稽之感。(小品文的危机)
生存的小品文,必须是匕首,是投枪,能和读者一同杀出一条生存的血路来的东西;但自然,它也能给人愉快和休息,然而这并不是"小摆设",更不是抚慰和麻痹,它给人的愉快和休息是休养,是劳作和战斗之前的准备。(小品文的危机)
七日一报十日一谈,收罗废料,装进读者的脑子里去,看过一年半载,就满脑子都是某阔人如何摸牌,某明星如何打嚏的典故。是自然也开心的。但是,人世却也要完结在这些欢迎开心的开心的人们之中的罢。(帮闲法发隐)
后来不知怎的,就倒了霉:项颈上,手上,脚上,全都锁上了链条,扣上了圈儿,环儿,━━虽然过了几千年这些圈儿环儿大都已经变成了金的银的,镶上了珍珠宝钻,然而这些项圈,镯子,戒指等等,到现在还是女奴的象征。(男人的进化)
如果雄狗对雌狗用起这样巧妙而严厉的手段来,雌的一定要急得"跳墙",然而人却只会跳井。(男人的进化)
晋以来的名流,每总有三种小玩意,一是《论语》和《孝经》,二是《老子》,三是《维摩诘经》。(吃教)
自己明知道是奴隶,打熬着,并且不平着,挣扎着,一面"意图"挣脱以至实行挣脱的,即使暂时失败,还是套上了镣铐罢,他却不过是单单的奴隶。如果从奴隶生活中寻出"美"来,赞叹,抚摩,陶醉,那可简直是万劫不复的奴才了,他使自己和别人永远安住于这生活。(漫与)
大家把他供起来,希望他少作恶。然而如果他不作恶,他还受得着供养么,你想?(火)
到了"求仕不获无足悲求而不得其地以窜者,毋亦天下之至哀欤"(太炎)的时代,却实在是求糊涂而不可得了。糊涂主义,唯无是非观等等━━本来要算中国的高尚道德。(难得糊涂)
"秘"是中国非常普遍的东西,连关于国家大事的会议,也总是"内容非常",大家不知道。但是作文却好像偏偏并无秘诀,假使有,每个作家一定是传给其子孙的了,然而祖传的作家很少见。(作文秘诀)
做古文的秘诀,是要通篇都有来历,而非古人的成文;也就是通篇是自己做的,而又全非自己所做,个人其实并没有说什么;也就是"事出有因",而又"查无实据"。(作文秘诀)
至于修辞,也有一点秘诀:一要朦胧,二要难懂。那方法,是:缩短句子,多用难字。譬如罢,作文论秦朝事,写一句"秦始皇乃始烧书",是不算好文章的,必须翻译一下,使它不容易一目了然才好。…做得朦胧,这便是所谓"好"么?答曰:也不尽然,其实是不过掩了丑。但是,"知耻近乎勇",掩了丑,也就仿佛近乎好了。(作文秘诀)
用手穿针没有人看:用脚穿针就可以搭帐篷卖钱;一幅画片,平淡无奇,装在匣子里,挖一个洞,化为西洋镜,人们就张着嘴热心的要看了。(作文秘诀)
"白描"却并没有秘诀。如果要说有,也不过是和障眼法反一词:有真意,少做作,勿卖弄而已。(作文秘诀)
捣鬼有术,也有效,然而有限,所以以此成大事者,古来无有。(捣鬼心传)
革命者因为受压迫,所以钻到地里去,现在是压迫者和他的爪牙,也躲进暗地里去了。这是因为虽在军刀的保护之下,胡说八道,其实却毫无的缘故;而且连对于军刀的力量,也在怀着疑。一面胡说八道,一面想着将来的变化,就越加缩进暗地里去准备着情势一变,就另换一副面孔,另拿一张旗子,从新来一回。而拿着军刀的伟人存在外国银行里的钱,也使他们的自信力更加动摇的。(一九三三年上海所感)
我们从幼小以来,就受着对于意外的事情,变化非常的事情,绝不惊奇的教育。(一九三三年上海所感)
愚民的发生,是愚民政策的结果。(一九三三年上海所感)
【一九三四年】
漫骂固然冤屈了许多好人,但含含糊糊的扑灭"漫骂",却包庇了一切坏种。(漫骂)
近官者在使官得名,近商者在使商获利,而自己也赖以糊口。要而言之,不过"京派"是官的帮闲,"海派"则是商的帮忙而已。……官的鄙商,亦中国旧习,就更使"海派"在"京派"的眼中跌落了。("京派"与"海派")
北人的优点是厚重,南人的优点是机灵。但厚重之弊也愚,机灵之弊也獍,所以某先生曾经指出缺点道:北方人是"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南方人是"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就有闲阶级而言,我以为大体是的确的。(南人和北人)
不过做文章的是南人多,北方却受了影响。北京的报纸上,油嘴滑舌,吞吞吐吐,顾影自怜的文字不是比六七年前多了吗?这倘和北方固有的"贫嘴"一结婚,产生出来的一定是一种不祥的新劣种!(南人和北人)
造化赋给我们的腰和脖子,本是可以弯曲的,弯腰曲背,在中国是一种常态,逆来尚须顺受,顺来自然更当顺受了。所以我们是最能研究人体,顺其自然而用之的人民,脖子最细,发明了砍头;膝关节能弯,发明了下跪;臀部多肉,又不致命,就发明了打屁股。(洋服的没落)
暴露者揭发种种隐秘,自以为有益于人们,然而无聊的人,为消遣无聊计,是甘于受欺,并且安于自欺的,否则就更无聊赖。…暴露者只在有为的人们中有益,在无聊的人们中便要灭亡。(朋友)
一个名词归化中国,不久就弄成一团糟。(一思而行)
假使一个人,在路旁吐一口唾沫,自己蹲下去,看着,不久准可以围满一堆人;又假使又有一个人,无端大叫一声,拔步便跑,同时准可以大家都逃散。(一思而行)
"囗囗"是国货,《穆天子传》上就有这玩意儿,先生教我说:这是阙文。……不过先前是只见于古人的著作里的,无法可补,现在却见于今人的著作上了,欲补不能。
现在是什么东西都要用钱买,自然也都可以卖钱。但连"没有东西"也可以卖钱,却未免有些出乎意表。("……""囗囗囗囗"论补)
我们中国是大人用的玩具多:姨太太,雅片枪,麻雀牌,《毛毛雨》,科学灵乩,金刚法会,还有别的,忙个不了,没有功夫想到孩子身上去了。(玩具)
既尊孔子,又拜活佛者,也就是恰如将他的钱试买各种股票,分存许多银行一样,其实是那一面都不相信的。(难行和不信)
我曾经从生理学来证明过中国打屁股之合理:假使屁股是为了排泄或坐坐而生的罢,就不必这么大,脚底要小得远,不是足够支持全身了么?我们现在早不吃人了,肉也用不着这么多。那么,可见是专供打打之用的了。有时告诉人们,大抵以为是"幽默"。但有被打了的人,或自己遭了打,我想,恐怕那感应就不能这样了罢。没有法子,在大家都不适意的时候,恐怕终于是"中国没有幽默"的了。(玩笑只当它玩笑下)
一愿:从此不再胡乱和别人去攀亲。…二愿:从此眼光离开脐下三寸。(中秋二愿)
运命并不是中国人的事前的指导,乃是事后的一种不费心思的解释。(运命)
中国人自然有迷信,也有"信",但好像很少有"坚信"。(运命)
【一九三五年】
非隐士的心目中的隐士,是声闻不彰,息影山林的人物。但这种人物,民间是不会知道的。…隐士家里也会有帮闲,说起来似乎不近情理,但一到招牌可以换饭的时候,那是立刻就有帮闲的,这叫作"啃招牌边"。这一点,也颇为非隐士的人们所垢病,以为隐士身上而有油可揩,则隐士之阔绰可想了。(隐士)
凡是有名的隐士,他总是已经有了"悠哉游哉,聊以卒岁"的的。(隐士)
登仕,是 (即啖)饭之道,归隐,也是 饭之道。…帮闲们或开锣,或喝道,那是因为自己还不配"隐",所以只好揩一点"隐"油,其实也还不外乎 饭之道。(隐士)
维持现状说是任何时候都有的,赞成者也不会少,然而在任何时候都没有效,因为在实际上决定做不到。(从别字说开去)
脑子给古今各种马队践踏了一通之后,弄得乱七八糟,但蹄迹当然是有些存留的,这就是所谓"有所得"。这一种"有所得"当然不会清清楚楚,大概是似懂非懂的居多,所以自以为通文了,其实却没有通,自以为识字了,其实也没有识。自己本是胡涂的,写起文章来自然也胡涂,读者看起文章来,自然也不会倒明白。(人生识字胡涂始)
即使是孔夫子,缺点总也有的,在平时谁也不理会,本是可以原谅的。然而如果圣人之徒出来胡说一通,以为圣是这样,是那样,所以你也非这样不可的话,人们可就禁不住要笑起来了。(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
孔夫子曾经计划过出色的治国的方法,但那是为了治民众者,即权势者设想的方法,为民众本身的,却一点也没有。(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
我在这里,并非主张文人应该傲慢,或不妨傲慢,只是说,文人不应该随和;而且文人也不会随和,会随和的,只有和事老。…他得热烈地主张着所是一样,热烈地攻击着所非,像热烈地着所爱一样,热烈地拥抱着所憎━━…因为要折断他的肋骨。(再论"文人相轻")
清客,还要有清客的本领的,虽然是有骨气者所不屑为,却又非搭空架者所能企及。例如李渔的《一家言》,袁枚的《随园诗话》,就不是每个帮闲都做得出来的。必须有帮闲之志,又有帮闲之才,这才是真正的帮闲。如果有其志而无其才,乱点古书,重抄笑话,吹拍名士,拉扯趣闻,而居然不顾脸皮,大摆架子,反自以为得意,━━自然也还有人以为有趣,但按其实,却不过"扯淡"而已。
帮闲的盛世是帮忙,到末代就只剩了这扯淡。(从帮忙到扯淡)
有人说中国是"文字国",有些像,却还不充足,中国倒该说是最不看重文字的"文字游戏国"。(逃名)
这不只是文坛可怜,也是时代可怜,而且这可怜中,连"看热闹"的读者和论客都在内。凡有可怜的作品,正是代表了可怜的时代。…不但要以热烈的憎,向"异己"者进攻,还要以热烈的憎,向"死的说教者"抗战。(七论"文人相轻"━━两伤)
讲小道理,或没道理,而又不是长篇的,才可谓之小品。至于有骨力的文章,恐不如谓之"短文",短当然不及长,寥寥几句,也说不尺森罗万象,然而它并不"小"。(杂谈小品文)
"珍本"并不就是"善本",有些是正因为它无聊,没有人要看,这才日就灭亡,少下去;因为少,所以"珍"起来。(杂谈小品文)
选本所显示的,往往并非作者的特色,倒是选者的眼光。眼光愈锐利,见识愈深广,选本固然愈准确,但可惜的是大抵眼光如豆,抹杀了作者真相的居多,这才是一个"文人浩劫"。
倘有取舍,即非全人,再加抑扬,更离真实。譬如勇士,也战斗,也休息,也饮食,www.lzrsh.com自然也性交,如果只取他末一点,画起像来,挂在妓院里,尊为性交大师,那当然也不能说是毫无根据的,然而,岂不冤哉!(题未定草)
鼎在当时,一定是干干净净,金光灿烂的,换了术语来说,就是它并不"静穆",倒有些"热烈"。(题未定草)
若求君子,宽纵小人,自以为明察秋毫,而实则反助小人张目。(题未定草)
石在,火种是不会绝的。但我要重申九年前的主张:不要再请愿!(题未定草)
【一九三六年】
用笔和舌将沦为异族的奴隶之苦告诉大家,自然是不错的,但要十分小心,不可使大家得着这样的结论:"那么,到底不如我们似的做自己人的奴隶好。"(半夏小集)
我以为凡对于时弊的攻击,文字须与时弊同时灭亡。(《热风》题记)
论时事不留面子,砭锢弊常取类型。(《伪自由书》前记)
欧洲人临死时,往往有一种仪式,是请别人宽恕,自己也宽恕了别人。我的怨敌可谓多矣,倘有新式的人问起我来,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决定的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死》)
鲁迅论创作:
于是乎就不免发生阿Q可要做革命党的问题了。据我的意思,中国倘不革命,阿Q便不做,既然革命,就会做的。…此后倘再有改革,我相信还会有阿Q似的革命党出现。(《阿Q正传》的成因)
我的一切小说中,指明着某处的却少得很。中国人几乎都是爱护,奚落别处的大英雄,阿Q也很有这脾气。那时我想,假如做一篇暴露小说,指定事情出在某处的罢,那么,某处人恨得不共戴天,非某处人却无异隔岸观火,彼此都不反省,一班人咬牙切齿,一班人飘飘然,不但作品的意义和作用完全失掉了,还要由此生出无聊的枝节来,大家争一通闲气…为了医病,方子上开人参,吃法不好,倒落得满身浮肿,用萝卜来解,这才恢复了先前一样的瘦,人参白买了,还空空的折贴了萝卜子。
我的方法是使读者摸不着在写自己以外的谁,一下子就推诿掉,变成旁观者,而疑心到像是写自己,又像是写一切人,由此开出反省的道路。
倘有同一营垒中人,化了装从背后给我一刀,则我对于他的憎恶和鄙视,是在明显的敌人之上的。(阿Q正传的成因)
愿使偏爱我的文字的主顾得到一点欢喜,憎恶我的文字的东西得到一点呕吐,━━我自己知道我并不大度,那些东西因我的文字而呕吐,我也很高兴的。(写在《坟》后面)
我的确时时解剖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更地解剖我自己,发表一点,酷爱的人物已经觉得冷酷了,如果全露出我的血肉来,末路真不知要怎样。我有时也想就此驱除旁人,到那时还不唾弃我的,即使是枭蛇鬼怪,也是我的朋友,这才是我的真朋友。倘使并这个也没有,则就我一个人也行。(写在《坟》后面)
思想上,也何尝不中些庄周韩非的毒,时而很随便,时而很峻急。(写在《坟》后面)
战斗正未有穷期,老谱将不断的袭用。(伪自由书后记)
一定要到得"不幸而言中",这才大家默默无言,然而为时已晚,是彼此都大可悲哀的。我宁可如邵洵美辈的《人言》之所说:"意气多于议论,捏造多于实证。"(且介亭杂文二集序言)
以过去和现在的铁铸一般的事实以测将来,洞若观火!(《守常全集》题记)
《世说》这一部书,差不多就可以看成做一部名士底教科书。(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
大概人生现在底缺陷,中国人也很知道,但不愿意说出来;因为一说出来,就要发生"怎样补救这缺点"的问题,或者免不了要烦闷,要改良,事情就麻烦了。而中国人不大麻烦和烦闷,现在倘在小说里叙了人生底缺陷,便要使读者感着不快。所以凡是历史上不团圆的,在小说里往往给他团圆;没有报应的,给他报应,互相骗骗。━━这实在是关于国民性底问题。(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
"孤独的精神的战士,虽然为民众战斗,却往往反为这‘所为而灭亡。"(《这个与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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