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周到春秋是个什么样的时间概念?对于历史而言,遥深得如同云外。对于文学来说,却又亲切得如在眼前。
在《诗经》里,三千年前的风雨、草木与江河,亦如这年轻的人间。爱情、孤独与思念,又时刻都在发出清丽的回响。
其实,纸上的诗句是没有生命的。诗的生命永远流转在人的情感、审美和语言里。重读《诗经》,所有的文字都如血脉和心跳,那里听得见叹惋,与期待。
在这个四处弥漫着浮躁与傲慢的时代,请选择某一个夜深人静的时间,打开那一本薄薄的《诗经》吧。你看见,那是一方天清地朗的简净世界。天空那么明澈,月亮那么清秀,众生那么从容。旷野、河滩、高冈、屋宇,四处都弥漫着草木的清香。
一切很简单,简单得就像天空与大地。是的,也只有在那种简单里,人们才会真正看见内心的丰富。形为物役,从来不属于先民。他们自然将最亲爱的目光投给草木、花朵、昆虫、游鱼、飞鸟、野兽。因为,他们深深地意识到,他们的诗歌是与植物、动物和天地同在的。
一、荇菜与清流
《诗经》是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在这部最早的诗歌总集里,排在又是第一的诗篇是什么呢?是爱,与思念。那么,谁最有资格来见证这最早的思念呢?荇菜,鸟儿,以及河流。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那身材窈窕的淑女,正在清清的河边采摘着长短参差的一株株荇菜。清波荡漾着她美丽的倒影。这美的女子,正是男子醒时梦时的思念啊,是他的夜深人静和辗转反侧啊。思念亦如河水,无可断绝。只有那个采荇菜的女子,永远在他的相思的河边出没。一会在江左,一会在江右,一会儿躬身去采,一会儿又弯腰在摘。她是他的女神。他梦想着有朝一天,他的爱终于在向自己走来。他和她终于成了琴瑟和谐的知音。他甚至痴痴地想着,在那鸣钟打鼓的仪典里,他们终于幸福结合了。
我们注意到,诗中这位男子,被称之为“君子”。他当得起这个称谓。因为,从他这里,我们看到了“发乎情而止乎礼仪”的文明与爱情。爱是人性的自然表达,而这样的表达从来就不是私情的泛滥,更不是非理性的占有。这个男子不曾急功近利,也不见简单粗暴,他始终都是彬彬有礼,有理有节。正是如此,所谓的“寤寐思服”和“辗转反侧”的才愈显出那“求之不得”的艺术价值。
二、蒹葭与白露
采摘、渔猎、婚嫁、戍守,皆为先民之日常。在众多劳作中,采摘更多地属于女子。因此,《诗经》有采薇、采葛、采蘋、采苓、采绿等等一系列与“采”相关的诗歌。更重要的是,从此美人与草木联在一起。男女邂逅、追寻、表白、相思、离愁,几乎都与草木不可分。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蒹葭,即未长穗、初生的芦苇。它们长在水滨,那么新嫩,那么茂盛。在那个轻寒的清晨,远远近近的苇叶上只见白露成霜。一切都是开始,一切也都很干净。然而,此刻,那美丽的伊人,却在水的那一方。伊人啊,你曼妙的身影在哪里呢?我与你之间,永远就隔着这一脉清江。在水一方的你,成了上上下下的追寻。沿着河岸,我逆水而上,那是一条蜿蜒的小路。越过山石的阻挡,踏过险路漫长,却不见伊人的踪迹;待我顺流而下,伊人的又恍惚亭亭玉立,站在了水的中央。好就好在一个“宛”字,因为它,诗里的一切,不知那是一往情深的幻象,还是日思夜想的梦境?
明明在水一方,伊人却又若即若离。清晨时,她仿佛在水中;初阳下,她又仿佛像在小岛;到了露水快干的时候,她还站到了河洲。就这样,令我魂牵梦萦的伊人啊,永远都在确定与不确定之间,永远都在时间的上游与时间的下游之间,永远都在欲望与爱情之间。我们隔着一脉清江,我与她,终其一生都“可望而不可及”。
这是一首关于爱的追求的诗。其实,它不仅关乎男女,而且指向人间一切爱与美的追求。因此,它是诗,也是哲学,抑或也是一个关于追寻的寓言。倘若我们将“在水一方”的“水”阐释为一种时间的喻象后,那么,我们与无数美好的事物,永远只是在时间之流里“共饮一江水”。在诗里,蒹葭与白露都是新嫩与纯洁的自然意象,它们才配得上那伊人的气质。
三、葛草与卷耳
有先民那里,不同的植物采摘连着不同的日用。采葛以织布,采蒿以祭祀,采艾以医病。在男耕女织的社会里,采葛者即为女子。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一岁兮!
此诗出自《诗经 王风》。“王风”中多悲怨之词,无论是黍离之忧,还是男女之思,都含有一种悲情。
几千年来,“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已然成为倾诉相思的经典。作为时间,“一日”对于所有的人都一样短长,可对于相爱而又不能相见的人们来说,却如“三秋”一样漫长。深挚的相思,让公共的时间成为了情感的时间。时间被重新定义的潜台词,亦是生命被重新定义。在这里,“不见”,是空间的分隔。;而三秋”,又是时间绵延。在分隔与绵延之间,我们触摸到的相思,其实都在自己心里。是我们的心,还原了诗的心。诗,因此而在心灵的共鸣中求得了永恒。
如果说《采葛》是男子对女子的想念,那么,《卷耳》则属于女子对远行男人的怀思。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卷耳,又名苍耳,既可食,亦可药。这个正在采卷耳的女子,全然不是《芣苢》里那些于平原绣野间自由劳作的女子,她的心正遭受着思念的折磨。你看,她采呀采,采了那么久,浅浅的竹筐还是装不满。其实,她的心思早就不在卷耳这里,她所想念的只是那远行的男子,她想得那么深,那么痴,以至于走到游子必经的大路旁,索性将竹筐丢在那里,默默地望向行人归来的方向。想着想着,她仿佛看见心爱的男子也正在奔往回家的方向。你看,他骑着高头大马,登上了眺望故乡的高山。不知爬了多高的山,也不知跑了多远的路,只知道他的马儿已经累得腿儿发软,毛色发黄,直至瘫倒在地上。然而,他还是回不到故乡的怀抱。那是怎样的情感煎熬,又是怎样化不开的忧伤。思念苦无药,唯有酒入愁肠。他只能从崭时的沉醉里,才可以获得片刻逃离。
明明是女子在怀念远行人,可诗句并不直言女子如何思念,反而想象男子会如何奔向自己。就像“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时间定义一样,这里是对空间的定义,也是时空的置换。
《诗经》这种古老而高妙的抒情艺术,在后世古典诗歌里不断被继承与光大。王维的“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萸少一人”如此,杜甫的“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亦如此。“古诗十九首”中的《涉江采芙蓉》更看得出《卷耳》一篇的影响。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采一朵芙蓉,送给远方的离人,这是诗歌所打开的第一重时空。而另一重时空呢,却是离人对于故乡的回望。所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两重时空都分离的。然而,分离的只是肉身,灵魂却始终在一起。那就是爱,岁月杀不死的爱,即使孤独到老,心依然还如年年芙蓉、兰泽与芳草。
四、彤管与树木
在人与自然相亲相爱的时候,一草一木都可能成为爱的表达。从这个意义上说,一朵有爱的玫瑰显然胜过那一颗无爱的钻石。诗歌存在的意义在在于为人类提供一种审美把握世界的方式,在于让人类与世界建立起深刻而丰富的情感关联。
《静女》出自《诗经·邶风》。读这首诗,就像欣赏一个轻喜剧,嘴角有情不自禁地上扬。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诗是一个男子的口吻。静女,安静的女子。你不必问她的名字,也不必看她的姿容,一个“静”字就是她的气质。静女其姝,姝者,美丽也。静女其娈,娈者,美好也。名为静女,当然爱的表达也不可能那么热烈和奔放。她的可爱恰到好处,有那么一点点机灵,有那么一点点调皮。本来说得好好的,在那个城墙的角落里约会,可她自己提前到了,不过,她不会呆呆地坐在那里等。她故意躲到不远的暗处,看男子在明处的表现。她看着男子走近,看着她心急,看着他一会搔首,一会张望,一会踟蹰,那个过程,充满了爱的情趣。倘若规规矩矩坐着不动,那约会就成了刻板的仪式,青春的自由与活泼不是这样的。躲开,却又不躲远;捉弄,而又不过分。天真,单纯,不染纤尘。然而,静女的心思却细腻而柔美。为了这一次幽会,她带了一根漂亮的红管草给男子,暗示她已芳心暗许。
想想啊,在那城墙之角,有点隐蔽私密之处,光线或许有点点暗。一根红管草,那么鲜艳,那么华美,映着那他们花一样的面庞。红管草,就他们年轻的青春,就是那盛开的爱情。男子深深懂得了那一花一草里爱的语言,他轻轻地对着花草表白:“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在这里,花草无异于自然与天地派往人间爱情的使者。同样,在《溱洧》(《诗经 郑风》)里,我们也看到这种以花草表达爱的方式。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溱与洧,浏其清矣。士与女,殷其盈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
溱水与洧水,清波浩荡。握着香草的男女,经过漫天的冬天之后,终于有了这一场春天的邂逅。
女子很主动,问:一起去水那边看看?男子似乎有点不解风情,说:刚去过。庆幸的是,女子倒喜欢这一份憨态与实诚,她大胆的话语里甚至有了一丝丝挑逗与撒娇:再去一趟又何妨?
他们融入了春游的盛大里。泱泱河面,那么深,那么宽,那么亮,红男绿男啊,都趁着这难得无拘无束的三月三,大胆地袒露出爱的衷肠。人们打情骂俏,纵情嬉笑,有情有意者,就去赠一朵芍药便是传递爱的芳芬。香草和芍药,三月三的心事。
花草是天地的语言,也是全人类关于美的通约,尤其是中国文化的古典传统。在优美的民歌里,最美的情歌里一定有最美的花草。
《月光下的凤尾竹》《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蓝莲花》《栀子花开》……莫不如此。
花如此,树亦然。古诗十九首中有一首《庭中有奇树》:
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
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
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
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
就像“涉江采芙蓉”一样,这里也是“攀条折其荣”。这样的习俗,与折梅、折柳都是一样的风雅。
有一回,我在张家界欣赏《魅力湘西》主题音乐晚会。第一次听到演唱桑植民歌《马桑树儿搭灯台》,瞬间就被那旋律里的舒缓、干净和浪漫而打动。那一刻,忽然懂了:花草与情爱,自然与人文,来就是共情的生命整体。
说到《诗经》里的男女幽会,《静女》只是提供了唯美的范本。其实,在《诗经 将仲子》那里,有另一种情形。
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畏我父母。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岂敢爱之?畏我诸兄。仲可怀也,诸兄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在外国影片里,男主逾墙爬窗、与女主偷情私会的桥段,屡见不鲜。那样的刺激,不但不受伦理与道德的谴责,反而是爱情冲决世俗的光亮。然而,中国文化作为伦理型文化,它不太可能无视血缘和家族的关联。这是优点,亦是隐患,它自然就让一桩基于个性的婚事转变化基于家庭或家族的联姻。因此,爱情从一开始就必然面对重重叠叠的人伦关系。正是这个意义下,父母之命与媒妁之言,才成为中国古代婚姻的常态。孟子说:“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孟子·滕文公下》)这样的婚姻方式,固有其伦理正当性,但它所导致的婚姻悲剧同样触目惊心的,以至于异化为“杀人”的礼教之一。
《将仲子》中的所有诗句,其实是一个女子内心的冲突与告白。将仲子,无疑是她所钟情的男子。他那么大胆,那么急切,那么执着。用今天的话说,他很man。女子说,多少次,你悄悄翻过我家的外墙,你偷偷翻过我家的后园,每一次你都气喘吁吁,你都来去匆忙,你左冲右突,神出鬼没,折断了我们院子里那么多枝条。杞树枝断了,桑树枝断了,檀树枝也断了。女子说,将仲子啊,你以后还是别来了吧?我哪里是吝惜那几根树枝呢?分明是你让我左右为难。你知道我是爱你的。“仲可怀也”,这就是爱的信言。问题是,“我”生活在家里,在人群里。父母之言,诸兄之言乃至众人之言,都是一重一重的“墙”啊。你可以逾越吗?
我想,将仲子作为男子,他不可能完全不懂这些道理,只是他被冲动打败了自己。不过,没有这样的“冲动”,又从哪里看得出这小伙子的可爱呢?其实,女子也并非真心要他来,她是又盼望,又害怕。既爱又恨、既忧还惧。
我们可以据此想象,他们的每一回幽会都交织欢笑与泪水、激切和缠绵,有拒绝,更有不舍。人性与爱情的生动、复杂和美丽不都在这里吗?没有“人”可以见证这一切,除了《将仲子》的那些树木。
每次从《诗经》里读到那些草木诗行,读到这些情诗的时候,总不由得心生向往。现代生活的滚滚红尘,已然越来越容不下草木。
君不见,高楼切割着天空,数字定义着存在,信息泛滥着屏幕,缩微到线上的世界已然被装进了口袋。谁还去在意蒹葭、白露与荇菜,谁还会有心去辩认得那些古老得失传的树种?
遥想《诗经》里那最原初的诗人们,因为他们与星月、与众生同在,当内心的感发变成诗句的时候,他们便将一切都托付给了云天、大地与草木。
【作者简介】
黄耀红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教育学博士,硕士生导师。凤凰网专栏作者,著有《天地有节:二十四节气的生命智慧》《百年中小学文学教育史论》《底蕴与格局:语文教师专业发展论》《吾土吾湘》《话里有话》《湖湘语文:地域文化下的语文课程建设》《不一样的语文课》《给教育一个远镜头》等。
*原标题:《情诗里的草木芬芳—<诗经>里的爱情表达》,本文经作者授权刊发,未经允许、请勿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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