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慧,在读研究生。
小慧在妇女热线的电话里要求跟我面谈,她叹着气说,我和男友同居六七年了,可现在,我不知道还要不要把同居进行下去,进行到哪儿为止呢?我们约好了在热线见面。
七月的北京正热得不可开交,她赶到时已是气喘吁吁,满脸泛红。她用五指并拢的手当成一把小扇子,使劲地扇着,汗珠从她漂亮的额头向下流淌。
“我是早恋。”坐下之后,她的第一句话让我一怔。新沏的茶水很热,她显得很是口渴,我把茶水放在了电扇旁边,希望她能早一点解渴。她一边擦着汗,一边开始了叙述。
小学六年级,我们班转来一名外地男生。他个子奇小,脑袋巨大,操一口外地口音,像个外星人。他在学习上显然跟不上北京的进度,成为全班同学取笑和欺负的对象。当时我是班长,看到他这样弱小无助,感到很不公平,就站出来制止大家的行为,并处处帮助他。临毕业的时候,他的学习终于赶了上来,我们考入了同一所中学。上中学后虽然不在一个班,但我仍然像小学一样,经常帮他补习功课。班里的同学们都传我们俩在谈恋爱,为此,老师特别找我谈话。无论我怎么辩解都没有用,老师同学一致认为我们俩的关系非同寻常。他在班里也面临与我同样的压力,因为他的外地口音还没有完全改掉,身高和学习成绩又上不去,很受歧视。我常去他们班里找他,同学们就拿他起哄。他性格有些内向,对谁都不说什么心里话。而我一直是班干部,为人热情开朗,对别人的态度根本就不往心里去。这样我们俩在一起时,从来也不吵架。上初二的时候,我们班主任向我母亲告了一个刁状,说我早恋了,这一下可炸了锅。
她端起了茶杯,一口气喝干了茶水,并用手背抹了一下嘴角。我急忙为她续上了第二杯水。
我是独生女,父母都是大学教授。他们对我的期望值相当高,从上小学起,我就一直是学习尖子、班干部,他们要求我永远保持第一。开完家长会后,母亲来到我的房间,“我听说你谈恋爱了?”她眉头紧锁。我脱口而出:“这是污蔑!哪个臭不要脸的人陷害我?!”“啪!”我妈一个巴掌打在我的脸上……
叙述突然停顿。小慧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去再端茶杯,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她垂下头接着说道。
我一头栽到床上,把脸埋进枕头里,声嘶力竭地哭喊起来。我第一次尝到被冤枉的味道,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任何人理解我,这种被抛弃、被迫害、被孤立、被打倒的感觉,是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的。在我挨了这一巴掌后,我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将来我要报考法律专业,当一名堂堂正正的大法官,为天下所有受害者洗清不白之冤!
挨打后第二天放学,我就找到了“外星人”,将我的委屈一股脑儿地倒给了他,他一言不发,当我眼泪汪汪地望着他时,我发现他的双眼里也含满了泪水。他第一次像个男子汉一样,一把将我抱在怀里,右手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他没有说一句话,却给了我莫大的安慰,我心里突然涌出一阵热浪,眼泪倾盆而下。我觉得为了他,这一耳光挨得值!从这天起,我们真正相爱了。
尽管小慧仍低着头,我还是看到了她眼睛里晶亮的泪光。我也感到鼻腔有些发闷,低低地说:“这真是抽刀断水水更流。你十三四岁就有了这样的经历,虽然是种挫折,但也很难得。”她抬起头,望着我的眼睛。
说实在话,我们在中学期间的恋爱,真是天真无邪、纯洁无比,我们俩除了拥抱和相互亲亲,什么都没有做。最关键的高考冲刺阶段到了,我们整个寒假一天都没有休息,我们同时对天发誓:一定要考上理想的大学,让父母对我们无懈可击。回想起来,那时候真是玩命。我在帮助他复习的同时,自己也得到了很多启发。最后一个寒假里,他的学习能力突飞猛进,一下子开了窍似的,我们都感觉到自己体内的能量在急剧增加着。报考志愿,我们都没有按照父母的意愿填写,我的第一志愿就是北大法律系。他为了给自己加压也填上了北大作为第一志愿。高考的那几天,我们通过电话鼓励、支持对方,那种感觉是在进行一场战斗,为我们的爱情和今后的生活而战!高招第一榜,我名列其中,如愿以偿,他以低于我二十多分的成绩被外地一所大学录取。我们终于打赢了这场硬仗,双方的家长喜上眉梢,特别是他的父母,对我千恩万谢,对我们的交往一路绿灯放行。
“将压力化作爱情的催化剂,将爱情化作学习的动力。你们双双登上人生第一个8848高峰时,体验到了什么?”我笑着将茶杯递到她手中。她在杯边轻轻地抿了一小口,将自己的身体向后靠在了沙发背上。
能量释放。青春期总是感到泉涌般的情感、想法和冲动,根本就压不住。临别之际,我们在电影院里第一次正式接吻,在他的小屋里第一次冲破了男女最后一道防线―――作为我们订婚的仪式。相爱五年了,有太多的艰辛和痛苦,现在到了分享的时候。而五年后的“外星人”,早已长成一米八高的英俊青年。
大学毕业后,他分回北京在一家合资企业工作,我继续攻读研究生。这一年是我们最快乐的日子。记得那年暑假,我22岁生日那天,我们共同完成了一次“极限运动”。那天凌晨四点钟我们就骑自行车出发了,三个多小时后,气喘吁吁的我们占领了香山最高峰“鬼见愁”。望着灿烂的朝阳和脚下的山峰,全身涌动起一阵阵热潮,山顶上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被这份朝气蓬勃的气息所包围,情不自禁了。那也是我们爱情生活的最高峰。
小慧的眼神里飘逸出一丝醉意。
每个周末我都在他的小屋里住宿,而他的父母,也已把我视为儿媳,对我照顾爱护有加,常常念叨什么没有我的帮助就没有他儿子的今天。或者说什么我是他儿子的恩人等等。看得出,他对这些话非常反感,碍于我的面又不好发作。我的父母,此时只是告诫我千万不要怀孕,还特地给我准备了避孕套。外界的压力全都没有了,社会一下子就对我们伸出了欢迎之手。奇怪的是我们的爱情却在这个时候出了问题。
在我读研的第二年,我们第一次发生了激烈的争吵,缘于我对他的工作“进行了干涉”。他在公司负责外贸进口工作,我是学国际法专业的,看到他拿回的公司资料,我发现他们公司的进出口业务存在一些问题,就向他指出并提出了自己的建议。我没有注意到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在他突然把桌上的一只小闹钟摔到地上的时候,我的心紧紧地缩在了一起。那是上高中时,为叫他起床我送给他的礼物。他的脸涨得通红,双手颤抖着,瞪着血红的双眼对我吼道:“你管得着我嘛?!”这真像是一根针扎进了我的心里,他怎么能这样对我?!我的神经被刺激起来,用比他高八度的声调也对着他叫着:“我要是不管你,你能有今天吗?!”我不知怎么把他母亲的话喊了出来。“你是英雄,你最伟大,你干脆就是我祖宗!”他反唇相讥。我们当时已经没有什么理智了,只想找出最能伤害对方的话来进行人身攻击。他的父母在门口使劲地敲门,我甩着泪水打开房门冲出了他们家,那个时刻,就是有汽车从我身上压过,我也不会感觉到的。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学校的宿舍,这一架吵得实在是太残酷了,我们彼此的内心都受到了深深的伤害。
她平视前方,双手还握着空杯子。我从她手中慢慢地将杯子抽出来,为她加上第三杯水。“知道你们为什么要相互人身攻击?”我问。
好像只有这样才足以与对方平等。我不知道别的恋人吵架是什么结果,反正我们每一次冲突,都是心与心的撕杀,都是伤痕累累。我们相爱十年了,有多少夫妻都没能像我们这样牵手走得这么久,我们还能有什么融化不开的疙瘩呢?我们就像唇和牙齿,相依相亲却又相残相煎。我真的伤透了心,他对我的人身攻击已经到了登峰造极之地,就差把我的祖宗拉来公审了。
明年我就要硕士答辩了,原计划还要转读博士,可是让他骂得我真不敢再读下去了。我很清楚他的自卑,他现在,不,他从认识我的时候就感到了压力,我的学位已经比他高,再读下去,我们也许会分道扬镳。
现在,我每个月在他那里住一两次,我害怕看见他哀怨的眼神,害怕他的自信被打垮,害怕我们的爱情没有结果……
我明白了小慧面临的问题,她和男友相爱和同居了那么长时间,本来该顺理成章地走入婚姻,可却被一个早就潜伏着的障碍拦住了,那就是她对他的居高临下和他一直处于自卑、压抑之下的心理反抗。我向小慧指出了这一点,她承认她对男友态度高傲,不够尊重。
可能他在我面前真的很少体验过做男子汉的感觉。不过,在性生活上例外。我们特别和谐,夜晚是我们的天堂,只有在床上,我才是他温柔又可心的女人。肌肤相亲是我们化解矛盾的惟一有效的方法,我觉得这说明我们俩的本质是相同、相通的。
我相信这一对同居了许多年的伴侣仍然是相爱的,他们需要学习的只是在爱情中建立一种真正意义上的人格平等。那天我和小慧谈得很晚。最后她说:“如果我既能满足自己读博士的愿望,又能保住我们的爱情,那我愿意付出更多。”女人总是愿意为爱情全力以赴,如果男人也能做到这样,那么,这一对相爱了十年的爱侣就能将他们的爱情进行到底,将同居进行到婚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