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星散评」11:那些关于乡土生活的鲜活记忆

【六星散评】11:那些关于乡土生活的鲜活记忆——用心学习丑石老师的力作《散落在大地上的民间词语》

  原文原创/丑石

  乱评乱议/渝夫

  【渝言不止】

  面对14篇用心凝结的情感美文和25000余个写满乡情乡愁的文字,我被吸引,被打动,被震撼,为丑石老师的真,为丑石老师的诚,为丑石老师的满腔真情。

  水缸,石槽,椿树,簸箕,犁杖,磨刀石,风箱,草鞋…这些属于乡村渐行渐远的古老文明,这些属于农村孩子的遥远记忆,这些属于乡土的不死灵魂,在丑石老师深情的笔触下重新复活,那么鲜活,那么触手可即。

  渝夫是农民的儿子,我深深地爱着我的故土,我以我那贫瘠的乡土为荣。

  这个安静的周日,我满怀虔诚地走进丑石老师的文字,走进那些我让我魂牵梦绕的乡土生活。

  No.01水缸和挑水的故事

  “水缸呆在锅沿旁,水缸里不断清水。那些清粼粼的水,是活泛日子的水,是从遥远的雪山蜿蜒千里万里,从大地的深层输送到村庄地下的水。”

  丑石老师应该是个有着跳跃思维的文者,文章的视野很宽,触角很广,行文方式看似天马行空,实则收放自如,是高手中的高手。

  在丑石老师的笔下,水缸和水井是有生命的,并且博大而富有爱心,它们以澄明、无私、源源不绝的爱,哺育着千年的村庄,滋润着朴实的乡民。

  在丑石老师的深情讲述里,那些挑水的故事一样让人动容,让人倍感亲情的可贵和温暖。

  丑石老师的二姐和三姐有着乡村女孩特有的纯朴、善良和勤劳,知道为父母分担生活的重担,知道疼爱调皮贪玩的弟弟。尤其是那些隐藏在剪子包袱锤里的爱,像水井里甘甜的水一样沁人心脾和温暖人心。

  我家也有水缸,我也有二姐,我也有过挑水的经历。所有这些,都让我成为丑石老师这些充满乡土气息文章的真诚读者。

  我的老家在重庆开县的大山里,属于大巴山余脉,没有水井,只有山泉,直至数年前铺上用简易自来水管,在此之前,山里人世世代代靠挑水来解决吃水问题。

  在我上高中之前,家里一直用一对圆木桶挑水。

  一对没有盖子的圆木桶,一根长长的木头扁担,两根麻绳搓成的绳子,外加两个系在麻绳上的木钩——这就是山区农家挑水的标准配置。

  可能是小脑不够发达的缘故,抑或是一直在读书受到的锻炼太少,我一直不太会挑东西。

  包括挑水时,我总是佝偻着腰,也不会换肩,经常累得够呛,还不止一次让扁担从肩头滑落,打翻了桶,水花四溅,打湿了全身,狼狈得很。

  因为这个,挑水的任务大多落在二哥和二姐身上。偶尔我也想表现表现,二哥二姐总是不让,叮嘱我只管好好读书,家里的活儿不用我管。

  说说我家的水缸吧。

  我们老家的水缸不是瓦罐的,而是用整块的石头凿成,以长方形为主,一般放在厨房的灶台附近,上面盖上木板和塑料布遮挡烟尘。

  我家那个石头水缸,至今还在默默地为我的家人提供着清凉甘冽的山泉水。

  说起这个水缸,继父在世时经常提起我童年的一件糗事。

  话说某晚,我早早地上床睡了。晚上八点多钟,父母他们正在厨房泡热水脚时,我迷迷糊糊起床,摇摇晃晃地走到水缸前,微闭着双眼,痛痛快快地往水缸里撒了一泼童子尿,之后又摇摇晃晃地回到卧室继续睡觉。

  当时,父母都没阻止我,生怕惊扰了我的好梦。

  No.02一样的耕牛不同的石槽

  “一口石槽的伦理就是将冷硬的石头打磨成可以温暖灵魂的器皿,一头老牛的姿态就是向天地日月觐献一生的血肉与忠诚。”

  石槽,老牛,牛圈,还有把耕牛当成家人一样疼惜的老农民——几个简单的景物,却勾勒出中国这个传统农耕大国最为常见的生活场景。

  丑石老师驾驭文字的功夫十分了得,把石槽比喻成牛的粗瓷大碗,形象,有趣,充满了浓重的生活气息。

  我想,如果不是农民的孩子,如果不了解农村生活,一个连麦苗与韭菜也都分不清的家伙,也许理解不了丑石老师描绘的乡土生活,理解不了蕴含其中的乡思乡愁。

  我们的中国真是幅员辽阔,同样是农村,南北差异依然巨大。比如同样是饲养耕牛,方式也各不相同。

  在我的重庆开县老家的农村里,养牛是不用石槽的,把青草或枯草往牛圈里一扔,任由被拴在木桩上的牛儿撕咬和咀嚼。

  在我们老家,石槽是肥猪和小猪崽儿吃饭的家伙什,由整块的石头凿成,多为规则的长条形,有大有小,往猪圈里一放,倒进滚烫的猪食,任由大大小小的猪儿围拢过来疯抢。

  养猪是门学问,一般一个猪圈会养两头以上年龄和个头大致相同的猪儿,这样猪儿才不会挑食,才会争抢猪食,才会快速的增肥长膘。

  丑石老师关于耕牛与农夫关系的描写,关于老父亲对老牛的爱惜,真实而打动人心。

  只是时过境迁,随着农业现代化工具的普及,现今的中国农村已很难见到耕牛的影子,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多的肉牛或是奶牛。

  正如丑石老师感叹的那样:“变的,依旧在变;不变的,依旧在沉默。”

  变的,是劳作和生活方式;不变的,是依然巨大的城乡差别。

  不变的,还有我们这些远方游子对故土永不懈怠的思念。

  No.03母亲,那盏照亮前路的明灯

  “我不能忘记一只小小的陶盏,就像永远不能忘记母亲的眼神。那质朴的陶,是母亲温和而亲切的面容。那细细的灯芯,是母亲短暂的一生。那盛装在陶里的是母亲的汗水,血液与泪水,无声的燃烧,换取黑夜中微弱的光芒。”

  这段话,是丑石老师写给母亲的赞歌,也是这个系列里最打动我的一段心灵细语。

  丑石老师那可敬的手摇纺车的母亲,应该来自离我们很久远的年代。但时光显然无法遮挡这位勤劳女人的母爱之光,至今还让儿子念念不忘,还让我们这些读者嘘唏不已。

  一个陶盏,一根灯芯,一束灰暗的光线,照着熬夜做针线活、纺纱和赶夜路的老母亲,也照亮了赤子对母亲深深的爱恋。

  面对深沉的母爱,实在无需渝人多言,因为丑石老师已经进行了最为深情的讴歌。

  “每一位乡间的母亲都是一颗闪烁的星辰…在漫漫的夜空,闪烁成漫天星辰…她们燃尽了一生的血泪,拨亮我们前行的灯火…她们…油尽灯枯,熬完了自己的青春与热血,最终化成天上璀璨的星辰。在每一个漆黑的夜晚,指明我们回家的路。”

  母亲,就是那盏照亮前路的明灯,无私地为孩儿驱散前方的雾霾。

  母亲,就是那只燃烧的红烛,燃尽了自己,惠泽了儿孙。

  No.04香椿——春天和家乡的味道

  “在大地之上,谁也不可能是一只无根的浮萍。无论前方的路,有多么漫长,有如何夺目的光芒,家园与土地,才是最终皈依的原乡。”

  尽管用心品读了好几遍,还特地到百度里搜索了一下,但我依然没有搞清丑石老师笔下椿树和我们老家的香椿是不是一回事儿。

  在我老家,香椿树其实叫椿槇树。每到万物复苏的季节,椿槇树的枝桠就会发出嫩黄的树芽,也就是美味的香椿。

  香椿确实很香,还在高高的树上哩,老远就能闻到它诱人的香气。

  儿时的春天里,我会和小伙伴们一起,踮起脚尖儿,高昂着头,小手操起一根长长的竹竿,没头没脑地往椿槇树上了一顿敲打,任由那些香椿嫩芽掉落一地,之后胡乱哄抢,带回家交给妈妈或腌或炒,香飘厨房,香满唇齿之间。

  长大了,远离了故乡,也远离了香椿、豌豆苗、腊肉、腊肠等家乡美味,香椿的香味也就成了遥远的味觉记忆。

  好在还有记忆,还可以在思念家乡美味的同时思念故乡。

  真的很庆幸自己有明确意义上的老家,有记忆中的老屋,有一辈子也改不了的饮食习惯,有怀念故土的寄托之物。

  正因为如此,我才尽可能多的创造机会,让孕育和生长在他乡的儿子回到他父母的老家认祖归宗,让他习惯家乡的饮食和味道。

  是的,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像“一只无根的浮萍”,希望他可以和我一样拥有真正意义上的老家。

  也许,老家也是可以继承的。这一点,我坚信无疑。

  借用和稍稍改造一下丑石老师的那句话吧:无论前方的路有多么漫长,有如何夺目的光芒,拥有心灵的家园与故土,我们才有可以经常思念和最终皈依的原乡。

  No.05渐渐老去的簸箕和故乡

  “落满尘埃的簸箕啊,和别的农具一起在庄稼院里渐渐老去。连同幼年的那只蝈蝈笼子。有时我会站在屋檐下静听,穿过层层风雨,穿过深深结垢的鼓膜,才能听见农业深处压抑的呼喊。”

  读到丑石老师这段沉重的感慨,我的心情一样沉重。因为我也很难在老家找到簸箕之类的传统农具,因为我的故乡也在渐渐老去,甚至正在慢慢消亡。

  我那镌刻着快乐童年与人生忧伤的山乡老家,如今已是人烟稀少,好多院落已经长满杂草,荒芜得不成样子。

  对于像我老家一样偏僻的山村而言,工业化和城镇化就是大麻或是鸦片,让人上瘾,让人飘飘欲仙,让人在短暂的欢愉之后痛苦死去,从此不留什么痕迹。

  那年春节回家,在去儿时的邻家女孩、如今的爱人的干娘家的路上,路过一个院子,看到一个很陈旧的风车时,我竟然有些莫名的激动,赶紧掏出随身携带的相机,记录下了这种已经很难见到的传统农具的模样。

  至于簸箕和用来称量谷物的升子,找遍老家的每一个角落,全然没有踪影。

  2012年正月初七继父病故后,设立灵位时,我想找一个木制的升子装上沙土,之后插上香烛,用于祭奠亡灵。母亲找了好几遍,就是找不到,只好作罢。

  往前追溯32年,生父暴病身亡;32年后,继父去了另一个世界。

  当时我就在想,再过32年,我的故乡会不会跟着我的两位父亲和那些不见踪影的农具一起仙去?

  No.06犁出一片明媚的春光

  “一面犁铧是内涵丰富的语言大师,当深深地插入泥土,种子播种的诗行,季节凝成的段落,露珠凝集的词语,已然将乡土的沉浑与壮美抒写得淋漓尽致。父。”

  我不会犁田,不会让耕牛和铁犁听从我的指挥,不会在春天里犁出一道道充满希望的沟壑。

  这一点,我不如丑石老师,我甚至没跟继父学过犁田。

  实际上,在我们家,从我上小学开始,我就是父母和哥哥姐姐眼中需要重点呵护的书生,他们把光耀门第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也把所有疼惜和爱怜给了我,几乎不让我干像犁田这样的重体力活。

  我也曾经提出让继父教我犁田,可他要么笑而不答,要么说你只管好好读书,这没什么好学的。

  于是,我有些羡慕丑石老师,羡慕他可以和犁杖进行亲密接触,羡慕他可以借助自己的双手铁犁,在春天的田野里犁出一片春光和希望。

  非常欣赏丑石老师向乡土虚心学习汲取前行动力的姿态,也非常愿意向丑石老师那样,学会像一头牛那样沉着而坚忍,学会像父亲一样讷言而温情,学会像一架犁杖那样沉默而勤劳。

  故土,永远是她孩子们学习和供养的精神图腾。

  No.07只有乡野里的路才能称为阡陌

  “铭记或遗忘,只有阡陌才是一条充满生机的路。它的名字叫乡土,他的归属是农业,它的未来但愿依然能托起众生的梦想,在繁花深处,深念简洁的纵横交互。”

  渝夫不才,一直以为阡陌这个词过于书面化,似乎只应该属于《桃花源记》那样的传世美文。

  至少,在我的老家,没有人将那些弯弯曲曲的乡村小道称为阡陌,它们只有一个朴实的名字:路,或者小道。

  那些小路,像一条条七彩的飘带,装点着大山,连接着希望,先指引着山里孩子走出大山,再指引着那些远游的孩子梦回故里。

  人生,其实就是一个来和去的轮回,先来自乡土,再落叶归根,最终都要与故乡的泥土一样变成永恒。

  丑石老师说得很好:“这一生,说长就长,长的像走过千山万水,最后还是走进故乡的泥土。说短就短,短的像一条阡陌,一场梦,而今依然能细数每一朵花开。”

  让我们和丑石老师一起,沿着故乡的阡陌,怀揣故乡给予的憧憬,从故乡出发,向梦想进发。

  故乡在心里,我们在路上。

  No.08继父的磨刀石

  “磨刀石的隐忍来自于对时光的笃信,笃信一片薄薄的刀刃,终究会磨砺出耀眼的锋芒,而后暗藏于心。等季节的拐角,等谷物成熟,手起刀落,收获像日月一样饱满的喜悦。”

  丑石老师的这个乡土系列,让我想起很多关于故乡和亲人的那些如烟往事。

  比如丑石老师笔下的那块磨刀石,就让经常想起早在2012年初就已去世的继父,想起他与磨刀石的故事。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继父是个磨刀的高手,家里的菜刀或猪草刀钝了,都由他来解决。

  那时,家里好像并没有固定的磨刀石,继父随便在地坝找一块石头,往刀和石头上倒一些清水,尔后开磨,只需三两分钟,卷钝的刀立马变得锋利无比。

  我和邻家女孩结婚后,继父和母亲曾经三次来东北和我们一起短暂生活,每次继父都会费尽心思在城市的角落里找一块坚硬的石头拿回家,洗净后当作磨刀石。

  有继父的日子,我家的菜刀从来都是锋利无比。

  No.09外祖母,那个与母亲最为亲近的人

  “而我们是善忘的人。坐在手可及天的楼盘上,还在夸夸其谈理想与抱负,离经叛道的聪明,或暗度陈仓的蝇营狗苟,将土地像蛋糕一样切割,瓜分,据为己有。将大片大片的良田与山林一一摧毁,代之以污秽的斑驳与断裂的沟壑。”

  我没见过外祖母,也没见过外祖母的织布机。

  听母亲讲,我的外祖母也有一台织布机,也给她的孩子们纺纱织布,之后交给我那做裁缝的外祖父,之后变成一件件漂亮合央的新衣服,让我母亲、小姨和两个舅舅开开心心地过新年。

  直到有一天,我才知道我其实还有一个二姨,比我妈妈小三岁,比我大舅大六岁,长到十多岁不幸病故。

  我的母亲很少提及我的外祖母,不是没了思念,而是那份思念已经深埋在心底。

  最深沉的爱和思念,真不需要说出来。

  表白和倾诉,有时在无情的岁月面前,总是那么无力和苍白。

  是的,我们都是健忘的人,总是习惯把那些家族的历史当成不愿公开的故事,有意遗忘,故意淡忘,随意健忘。

  或许,我们都是不肖子孙。

  No.10风箱里的人生哲学

  “乡下的日子就像风箱的一呼一吸。急了不成,容易憋气,胸闷气短。太慢了也不行,气若游丝,上气不接下气。只能稳扎稳打,一抽一拉,这呼吸就通泰了,这腔子就敞亮了,这乡下的日子就会红红火火。”

  在我关于老家的记忆里,风箱属于有钱人家的奢侈品。

  风箱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不用吹火筒,不用嘴,只需用手轻轻推拿,清爽而富含氧气的风就会源源不断地送进灶堂,让柴火充分燃烧,让铁锅里的美食更快地入味和熟透。

  风箱不属于我的贫穷之家,只能一边在烧火时忍受烟熏火燎之苦,一边对别人家的风箱羡慕嫉妒恨。

  丑石老师要比渝夫幸福,家有风箱,还有一个睿智的爷爷,把风箱与生活、与人生的关系解释得那么透彻。

  是的,日子就像风箱一样一呼一吸,快不得,慢不得,而是要分清轻重缓急,不急不缓,不紧不慢。

  风箱告诉我们:脚下的路要一步接一步的走,日子要一天接一天的过,欲速则不达,太慢则是在浪费生命。

  散落在民间的俗语里,有一个很有意思:在难以理清的婆媳关系面前,那些有着儿子和丈夫双重身份的男人,很多时候犹如“钻进风箱里的耗子——两头受气”。

  哈哈,看来我比较幸运,母亲和我爱人亲似母女,甚至比母女关系还要亲密。

  我家没有风箱,我也不是那只两头受气的耗子。

  No.11时间像一条穿过村子的小河

  “是不是在追问时间到底从何而来,又向哪里流去?是不是在追问生命究竟如何起源,为何每一个乡下的孩子,都紧连着每一个乡下母亲的心房?”

  我们来自母亲温暖而湿润的子宫,生命也是在羊水的浸润下逐渐成型。正是这个原因,几乎没有人会拒绝亲近我们的生命之源——水。

  有溪水或小河流过的村子,孩子们都是幸福的。

  因为可以在河里摸鱼,可以在河里掰螃蟹,可以在河里嬉水,可以让清凉的河水冲走夏日的炎热。

  有溪水或小河流过的村子,母亲们都是烦忧的。

  因为孩子们实在太喜欢玩水了,尤其是调皮的男孩们,几乎无当抵挡河水的诱惑,也无视河水蕴藏的巨大危险。

  我能理解丑石老师的小伙伴水生被河水吞噬后带给整个村庄的巨大悲伤和痛苦,因为那不是一个母亲的悲伤,而是全村所有母亲揪心的疼……

  在我还小的时候,父母也会经常叮嘱我,不要去河沟和堰塘里洗澡。

  母亲也会在黄昏时卷起我的衣袖,用她的指甲在我的小胳膊上轻轻划过,看会不会留下白色的印痕,如果有,则说明我又下河洗澡了。

  总体上,我是个听话的孩子,也因此长时间里没有学会游泳,甚至差点在我们子弟村小学下面的堰塘里活活淹死。

  从那以后,我意识到了会游泳的巨大好处,偷偷背着妈妈,偷偷到河沟和堰塘里学会了姿势难看但很管用的狗刨。

  丑石老师说得真好,时间真就像一条穿过村子的小河,从千古流到当下,从童年流到现在。

  那些关于河流的儿时记忆,也随着时光之河缓缓流淌,不曾停歇。

  No.12火盆与烤火

  “是不是还有未被现代文明侵蚀的村庄?在这个简陋的村子里,人的憨厚与纯良,恰如一只刚刚为火焰启蒙的泥火盆。它的纹理尚显粗糙,它的釉彩也不衣着华丽,它的禀性,虽木讷但保有人性最初的真挚与坦诚。它的眼神,恰如深山里的一泓泉水,清冽见底,能洞见一个人单纯透明的灵魂。”

  一篇篇读来,发现丑石老师的文字总是感性与理性相交织,广度和深度相交融,越读越有味道,越读越有劲头。

  丑石老师关于泥水盆的描写很有温度,充满力量,犹如泥火盆散发出的光和热,照亮了我们越来越阴暗的内心,温暖了我们原本孤寂的心灵。

  对于火盆,对于烤火,我并不陌生。那是我老家至今还保留的生活习俗。

  一个废旧瓷盆改做的火盆,或者什么也不用,几块石头或砖块圈在一起,放入一些柴块、火石、煤块或是蜂窝煤,热气和温暖便漫延开来,挡都挡不住。

  在寒冷的冬季,有火烤是幸福的。尤其是在冬日的寒夜里,一家人围坐在火盆四周东扯西拉,那感觉就是人间天堂。

  在偏远的山村,在寒冷的冬季,火盆奉献的不只是温度,还有无言的温暖。

  No.13关于草鞋的琐思

  “一双草鞋不是为了跋山涉水,而是为了走过冰冷的寒冬。夜深了,你听,草鞋上的木板在一次次轻叩大地。在问飘落的雪,在问脚下的路,在问村庄里发生的故事,在叩问明天的回声。”

  终于搞清楚了,丑石老师来自北方农村,很多风俗和生活习惯与渝人远在西南山区的老家大不相同。

  比如草鞋,丑石老师的家乡的父老们用芦荻编织,我的父老乡亲们用的却是枯草。

  枯草是我们老家一带的叫法,其实就是干枯的稻草,金黄金黄的,用水一浸泡,柔软而坚韧,非常适合纺织草鞋。

  我没穿过草鞋,但我见过继父编过草鞋,也见过和他的同龄人穿过,他们说很舒服。

  其实我知道,农村人并非真正喜欢草鞋,那个什么都紧缺的年代里,草鞋是乡亲们不得已的选择。

  草鞋与皮鞋,一直是农村人鼓励孩子好好读书时常提的两个关键词。

  对于我的父老乡亲们而言,考上大学,跳出农门,最直接的改变莫过于不再穿草鞋……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在农村人眼里,锃亮的皮鞋不只是体面的鞋子,而是一种身份的象征,一种吃国家粮、拿块块子的城里人身份的象征。

  我已经穿上皮鞋多年,但我还是怀念我从未穿过的草鞋。

  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次长征,但不是每个人都会懂得草鞋。

  而我,同样不懂。

  No.14高粱﹒秫秫﹒墙

  “人在面对一堵墙时,要不豁出命来拼争;要不,就得听从命运注定的安排。”

  丑石老师的这个系列,不只是对乡土的怀念和回忆,更有对人生的思索。

  比如丑石关于高粱薄的追忆和思考,就引起了我的诸多共鸣。

  我不是北方人,对高粱或秫秫并不了解,也搞不懂什么是高粱薄。

  当然,对于北方高粱地里不时发生的情爱故事,我还是很感兴趣的。特别是雪花姐与那个军人被丑石打扰的好事,让我莞尔。

  爱情是美好的,尤其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爱情,总是有着别样的温情和美妙。

  只是雪花姐没有那么幸运,被强势的父亲和无法抵挡的彩礼嫁给了另一个她不爱的男人。

  对此,少年时代的丑石老师很不理解,甚至多少有些气愤,于是才有了他关于墙和命运的感慨。

  命运这个东西,可能捉摸不定,可能命中注定,但真正能说了算的,还真只有我们自己。

  所谓宿命,是因为不想去争;所谓认命,是因为失去了争的勇气。

  No.15感谢丑石

  用了整整一天时间,用心读完了丑石老师的这个系列,并逐一留下了自己的一些肤浅体会。

  从早上7点整一直忙乎到晚上8点50分,中间只有2个小时参加朋友婚礼、1个小时午睡、1个小时陪儿子打乒乓球。

  好久没有这么用心去读一个人的文章了,并且持续这么长的时间。

  这一切,只源于对文字痴痴的爱,源于丑石老师精美而深情的文字。

  有些头晕脑涨,但内心却是清醒而充实的。

  有些不那么过瘾,甚至觉得丑石老师的这个系列还没有完结。

  果真如此,是读者的幸运,更是渝人的幸福。

  最后我想说,上面这些文字,不是点评,而是共鸣,不是交流,而是学习。

  真诚地向丑石老师道一声辛苦,说一声谢谢。

  因为您的文字,我的这个周日重回老家,重回梦里故乡。

  渝夫2012年4月15日草于辽宁沈阳,2021年12月15日晨完善于天津河东

  原文链接:丑石《散落在大地上的民间词语》

  01.水缸:静悟的诗人

  水缸呆在锅沿旁,水缸里不断清水。那些清粼粼的水,是活泛日子的水,是从遥远的雪山蜿蜒千里万里,从大地的深层输送到村庄地下的水。

  水源是一口老井,老井的青石板上爬满青苔。唯独站人的地方,踏出两个浅浅的石窝子。村里人汲水,必要俯下身来,低下头来,如同感恩这天地之水,以澄明,以无私,以源源不绝的爱,哺育着温暖的村庄。

  水缸放在厨房里,厨房就是一架低矮的土屋。夜很静,月很明,白白的月光打在水面上,水缸里就有了一轮皎洁的月亮。父亲说,水缸里不能缺水,缺了水的日子就像长在墙头上的草,撑不了几天就会蔫头巴脑。分工,不管大小,一二三四往下排,大哥二哥不在家,为了挣得自己岁月里的那条活路远走他乡,三哥保家卫国去当兵,家里就剩下父亲和我两个男人。当然,父亲已经行动不便很多年,挑水的重担就落在二姐三姐和我的肩膀上。剪子包袱锤,很多次我都赢了她们。背地里,我狡黠地告诉父亲,我爱出锤子,小小的一只手,像握紧的螳螂爪子,这样,二姐和三姐的剪子就不得不敛去锋芒。恍惚的记忆里,好像两个人忽然背过脸去,吃吃地笑起了什么。

  水缸里的水常年不断,二姐三姐的肩膀能撑起一片天。棉花捉虫打叉,玉米除草打农药,割草喂牛,拣柴做饭,里里外外收拾的井井有条。我呢,顽皮的像一阵风在村子里跑来跑去,下河捉鱼,上树抓鸟,后来趴在黄昏的油灯下看书写字。我咬着铅笔头,说二姐三姐怎么这么傻,我不总是喜欢出锤子么,为什么你们一次包袱也不出?母亲停下手中嘤嘤的纺车,说我才是一个十足的傻小子。你傻别人可没那么傻,明明是二姐三姐商量好了只出剪子,就为了让你少出点力气。

  我是傻,呆呆地站在水缸前面不说话,眼泪吧嗒吧嗒掉进水缸里。水缸里的月亮好像也在笑,笑一个自以为聪明的人。水缸不说话,水缸里的水就是水缸的心思,清净明亮,能照见一个人的灵魂。

  我还记得第一次挑水的样子,父亲站在远处看着,我把两只脚踏进两个浅浅的石窝子。井绳三米多长,就像一条联系起来天与地,现实与梦幻的线索。我要学会和大地对话,我要学会向一口老井致意,我要学会向滋养生命与灵魂的水,倾诉心中太多的感恩。

  当然,我深深记得自己笨拙的样子,把井里的那轮月明,摇曳成一片闪闪的碎银光泽。盛在水桶里,就多了两个一模一样的月亮。可是我的肩膀实在瘦弱,可是我的力气实在还不够充裕。扁担硬生生地硌在肩膀上,不是前面高后面低,就是像喝醉酒一样左右摇摆。一次,两次,直到脚步渐渐沉实,直到肩膀足够坚强,盛在水桶里的水,再也不会像闪闪的碎银一样,泼洒一路。至此,水缸里终于有了我满怀希望放进水中的一轮月明。

  水缸是陶制的器皿。在乡下,哪一家的锅沿旁不周周正正放着一口浅浅的水缸。水缸不会悭吝,盛进多少舀出来多少,绝不贪恋一点一滴。勺子碰锅沿,柴火暖着灶膛,一口水缸里盛放的是一家人清清浅浅的光阴。你从牙牙学语,蹒跚学步,到成为一个风华正茂的少男少女,水缸也就老了,老了的水缸依旧在乡间的厨房里恪尽职守。水缸不会歌唱,煮好热气腾腾的玉米粥,果腹生在乡村屋檐下的我们。吃剩的饭食,母亲用来喂鸡,母鸡就能咯咯下蛋,公鸡就能站在高高的树杈上,喔喔叫醒黎明。路过庄稼院的鸟儿,母亲也会从水缸里盛一碗清水,撒一把粮食放在院落里。这样,就能听见唤醒春天的鸟鸣。

  水缸是父亲背了一袋地瓜干,去很远的集市上换来的。那时的父亲正值身强力壮,一口气把水缸背回家,放在厨房。一桶一桶清粼粼的水,就这样哗哗地倒进水缸,一口一口的人,就这样出现的低墙矮屋的庄稼院里。

  到老,父亲也没能赶上自来水。有时我会在宁静的夜里听见哗哗的水响,仿佛来自远山,仿佛来自一条清澈的小溪,仿佛是大地深处一条血脉奔涌的时光暗河,一直流进苍老的水缸里。

  水是活着的诗,水缸是一个日夜静悟的诗人。

  有些简单而质朴的诗句,往往并非孔雀绚丽的羽翎。当远年的暮鼓晨钟敲响,你听,沿着生命回溯的那条河流的源头,一口水缸泛起泠泠的水光,缀满闪光的词语。

  02.石槽:一头牛的粗瓷大碗

  那口石槽的来历已经不明。也许,当家里的人口越来越多,我们的土地也越来越多,父亲不得不开始考虑养一头牛的问题。养牛就需要一口石槽,石槽就是一头牛的粗瓷大碗。这样,即便光阴再过贫瘠,我们也能安然度过乡间的苦难岁月。也许,是分队那年,当队长摇着一面小旗子分完了牛羊,面前只剩下一口粗笨的石槽。队长看着赖在一旁不走的父亲,说,宋老三,相中了?相中就领回家吧,日子久了也能捂热。

  当然,领回一口石槽的父亲,并未把石槽放在被窝里。他要喂一头牛,要耕耘属于他户头下的所有的土地,要喂饱我们一大家子人。

  石槽安放在牛屋里。牛屋是一座更加低矮的老房。门很矮,差点碰到牛的犄角。门框很窄,只能勉强挤进一头牛。牛屋也是我和父亲的落脚之地。秋天,父亲用秸秆和麦草,搭好一张软软的床铺,想起来,简直好过现在的席梦思。椽子头处,屋檐下,有我踩着门板放进去的连环画,和故事书。煤油灯燃起来了,蛐蛐声从门缝里,墙角处,和石槽底下传来,像一串清凌凌的音符,蔓延在牛屋的角角落落。父亲进进出出,把割来的青草和麦皮在院子里一遍遍淘洗,然后放进牛槽里。牛是温顺的动物,牛的咀嚼像一个颇有品味的民间美食大师。撮来撮去,吞进一大口草料,迷上眼睛开始咀嚼。沙沙,沙沙,仿佛一缕轻柔的风,弥漫在灯光昏暗的牛屋里。风与音符,想一想就让人陶醉吧,就是在如此美好的意境下,我用指尖蘸上唾沫,不知疲倦地翻看故纸堆中的故事和神话。

  有时,一个人的欲望不可太多。眼睛只用来看该看的东西,耳朵只用来听天籁发出的声响。味觉,最好学一头眯上眼睛拒绝草料的牛,幸福而满足。

  老屋的土墙上,牛用犄角刻画着什么。也许累了,想以此化解身上的烦躁与不适。也许不是,我在多年以后造访曾经的老屋时,在那堵墙面前陷入沉思。这是一幅无言的版刻:背景是天空和大地,苍茫的远处有一只张开翅膀的飞鸟,一望无垠的大地上,是葳蕤的庄稼和野草。多么深刻的寓意啊,多么让人心惊的领悟。一头在土地上生活多年的牛,它的沉默只能向一堵深厚的土墙倾诉。拂去上面粘连的蛛网,仿佛就看见一头牛真诚的模样。它依旧在咀嚼麦皮和青草,只是深邃的瞳孔里,慢慢溢出大颗大颗的泪珠。

  石槽,无名无姓的石头,甚至你不知道一口石槽的家居何处。但石头一定来自葱绿的山林。某日,石匠的大锤与钢钎,从一面峭壁上,轰然撬下。它知道,它的命运将从此和乡村维系在一起;从此,将和一头忠诚的老牛,陪伴寂寞而劳苦的光阴。

  那口石槽的石壁上,经过牛舌多年的打磨,早就光滑如镜。石头,钙,筋骨,当一头牛饮尽落寞,苦渡大地上的光阴时,莫非上苍已经伸出一双温暖的大手,轻轻抚摸那鞭痕处处的皮毛。

  其实,父亲不喜欢责打牛。父亲的脾气像极了一头温顺的老牛。阳春三月,燕子的呢喃融化了小河滩上的最后一层冻土,父亲赶着牛,缓缓走出庄稼院。把鸡鸭撇在身后,把鸟鸣挂上枝头。一头牛知道自己的责任与重担。你看它站在大地上的身影,无惧无畏,自始至终,以静默坦然面对瑰丽与多变。那黑黑的泥土,袅袅蒸腾的鲜活的地气,繁衍着生生不息的野草与粮食。

  为了别人就是为了自己。

  为了满野的谷物与野草,就是为了脚下的这片土地。

  没有人想象当生活的家园如此空荡,是不是就少了哲理与思想。一口石槽的伦理就是将冷硬的石头打磨成可以温暖灵魂的器皿,一头老牛的姿态就是向天地日月觐献一生的血肉与忠诚。

  而今,当我站在空荡荡的庄稼院里,脑海里扑面而来几个简洁的词语:父亲,老牛,石槽,静静的庄稼院,依次在心底复活。

  听听那滴答的檐雨吧,在不紧不慢倾述流淌的光阴。变的,依旧在变;不变的,依旧在沉默。像一座蹲守在时光角落里的禅,凝神处,莲花盛开。

  03.陶盏:名字叫母亲的星子

  浓稠的黑夜,我们需要一点光明。哪怕火光如豆,也能点亮简纯的烟火日月,哪怕只有一丁点微光,也可以照亮我们前行的路。

  陶是温厚的,在制陶匠人的手里,那些来自大地的泥土,还散发着植物芬芳的气息。陀螺般转动。转动的泥土也能开出小小的花朵。你看那双粗糙的手,这双手耕耘大地,收获谷物,一样能如儿女般细心呵护,泥土盛开的花朵。在水的滋润下,浸入远年的履痕。祖先们一路走来,在祖先一路走来的荒野上,我们才有了温暖的家园。那煅烧筋骨的火焰,在一座小小的土窑里,将陶盏的前世今生,塑造成型。也许,一只陶的器皿并不精细;但一只陶就是如此憨厚的模样,在烈火的熔炼下,终被铸入乡村简朴的生活。

  它实在太小了,小小的陶盏,一如父亲的拳头大小。薄铁皮的盖子,薄铁皮卷成的油柱,攒进一根软软的棉线,就成了一只会发光的陶盏。

  做针线活的母亲,她的眼中满是慈祥与温暖。摇曳的灯光,把母亲的影子投射在山墙上,山墙上就有了一个端坐的佛像。我们的母亲啊,尽管没有可以静坐的莲台,但一样轻拈针线,为我们缝缀出一个美好的将来。你看她将一根闪亮的银针,在鬓发间轻轻一抹,一根线在昏黄的灯光下飞舞。温暖的衣,结实的千层底的鞋子,就这样穿在我们的身上与脚下。不管前方再多风雨,不管来日的长路有多少冷寒与崎岖,我们都能平安度过。

  手摇纺车的母亲,她的心地如棉。艰难的日月,为了省下一点点灯油,总是嘱咐我们将灯捻拨小一些。其实你不用担心,母亲的眼神在那时从来很好。驾轻就熟地手摇纺车,就像转动自己人生的寰球。嘤嘤,嘤嘤,洁白的面剂子在她的手中一寸寸缩短,细细的棉线在棉锭子上越缠越长。乡间的日月,就是母亲的日月。乡下的灯火,母亲总是在摇曳的灯光下操劳到很晚。等到月上中天,你看哪一个母亲不是轻捶疲累的腰肌,站起身,像一个巡夜的哨兵,把庄稼院里清查一遍。锄头挂在树杈上,犁杖靠在土墙上,鸡们在高高的枝桠上做梦,那只忠诚的老狗,低低地吠了两声,以示自己并未擅离职守,一定会看护好我们简陋的家园。

  走在夜路上的母亲,将一直陶盏捧在胸前。不听话的风,左吹右撵,妄图熄灭黑暗中小小的火苗。可母亲识得风的伎俩,背迎着风,用胸膛和另一只手看紧这引路的灯盏。村后的小学其实并不太远,夜黑漆漆的,我凭着天空疏离的树枝,也能记得回家的路。只是,谁的小小的胸膛里没装过一些自欺欺人的想法呢,总觉得漆黑的夜里有一双低沉的脚步,跟在身后。心,揪紧着;脚步,更加不安与恐惧,眼里只盼着那盏熟悉的灯火出现。

  有时候,你想也不用想,那个把你的生命当做自己生命的人是谁,那个把你的心跳始终和她的心跳接连在一起的人是谁。那是我们的母亲啊,乡间的母亲站在空旷的路口,像一棵迎向春夏秋冬的老树。把风霜雪雨踩在脚下,扛在肩头,只为呵护我们小小的身影,渐渐长大。

  我不能忘记一只小小的陶盏,就像永远不能忘记母亲的眼神。那质朴的陶,是母亲温和而亲切的面容。那细细的灯芯,是母亲短暂的一生。那盛装在陶里的是母亲的汗水,血液与泪水,无声的燃烧,换取黑夜中微弱的光芒。

  每一位乡间的母亲都是一颗闪烁的星辰。她们手捧陶盏,手捧一豆摇曳的灯火,在漫漫的夜空,闪烁成漫天星辰。你试着走出家门,你试着走向旷野,你试着走向那条绵延的记忆长路,一定会在某个熟悉的路口,重逢我们亲爱的母亲。

  她们老了,她们燃尽了一生的血泪,拨亮我们前行的灯火。她们瘦弱的身影,在寒风中孑然而立,像一只沉默的陶,回到自己深爱的土地。她们像极了一个词——油尽灯枯,熬完了自己的青春与热血,最终化成天上璀璨的星辰。在每一个漆黑的夜晚,指明我们回家的路。

  轻轻拂去陶盏上的尘埃,薄薄的釉彩,依然像流动的云。能听见荜剥的火苗,能听见小河的流水,也能听见母亲手中的针线穿过岁月轻渺的叮咛。

  一豆灯火,化成生命中永恒的航灯。

  04.椿树:有关土地的论语

  庄稼院里怎么能不长一两棵椿树呢。春天,擎起巨大的手掌,爬满青绿的叶子。夏天,米黄色的小花开遍枝桠。只有风,只有风是季节的天使,轻轻摇落那些金子般的花瓣,纷纷扬扬。

  椿树的生命是偶然的,就像生在乡下的每一个儿女。我们无法选择自己的生地,我们的祖先就在这片丰饶或者贫瘠的土地上,落地生根。有植物的天性,也有一粒种子深深许下的诺言。你看墙角里,说不定哪天露出一枚小小的芽尖。那是椿树试探春天的眼神。你看屋后的池塘边,过不了几天就窜出拇指粗细的枝干。青嫩的树叶在朝向晨风微笑,那是椿树多情而执着的儿女,并不遵从落地生根的至理。而是,从母株庞大的根系上萌发出嫩嫩的枝条。

  我走出小小的庄稼院。椿树米黄色花朵的气息在身后纷纷飘落。不怕的,在我们熟悉的村庄里,到处都有椿树生长的痕迹。小路旁,胡同口,谁家的山墙旁边,猪圈牛棚的上方,总有一株茂盛的老椿树。

  有时候,我怀疑椿树是不是像漫山遍野的竹子。它们的根深藏在泥土之下,它们相互鼓励,彼此搀扶,在一个贫瘠的村庄里,用蓬勃的新绿,彰显出生命的激情与渴望。它们不择地形地势,只要根之所及就能萌芽吐绿,直至长成一棵参天大树。椿树高高挺立,不是松柏却依旧在风雨中傲然而立,春华秋落,细数光阴轮回。

  椿树是乡间的树王。当母亲告诉我每年三月三抱一抱椿树娘,就能长大长高时,我毫不迟疑地搂住那粗大的树干。娘,是天下最亲切质朴的称谓。类似于小时候撒娇,眼泪汪汪地看向母亲的眼神。而善解人意的椿树娘,总是不会辜负我们单纯的期望,日月轮转里,将一个如花的乡村儿女揽在怀里。谁不记得童年时的光阴呢。老祖母坐在椿树下,以朴素的自然辨证法,启蒙我们要像一棵树那样长大。她们交给了我们有关土地的论语,她们传授给了我们植物的生长心法。她们以泥土般质朴的语言,告诉我们年华的盛衰与爱简单的存在。

  一把老椅是父亲早年打下的,粗糙的工艺实在算不上如何好看。但结实而沉稳。没有上漆的板面,能清晰看出时光的年轮。那些年轮的中心,父亲告诉我这棵老椿树在哪一年发芽,哪一年添了我们中的哪一个,哪一年经历过洪涝与饥馑,哪一年大地丰腴。后来,父亲还是走了。在父亲走后的那一年,我将时光的年轮用碳水重重地圈阅。仿佛父亲的一生就活在了一株椿树的年轮里,花开花落,父亲会在另一个地方和椿树相偎相依。

  每一个人都活在乡村的年轮里,也只有一棵树才能深深懂得时间存在的要义,并慎重圈阅下自己走过的履痕。那扇门,也是椿树做的。当一棵树轰然倒塌,实的生命宣布结束,而虚的光阴则刚刚开始。

  天地间没有一棵无用的树。低矮的灌木可以伐木为柴,高大者可以架为栋梁。物尽其用。当一棵椿树作为一扇门,或者一张旧式的家具出现时,它就完全向我们坦露了直白的一生。

  时光是安详的,早晨的太阳蓬勃而出,把阳光撒向田野与村庄。在安详的时光里,我们在村庄和阡陌上来来回回,辛勤的耕耘总能换来沉甸甸的谷穗。日复一日的劳作,是农人的身影印证了土地存在的现实意义。在大地之上,谁也不可能是一只无根的浮萍。无论前方的路,有多么漫长,有如何夺目的光芒,家园与土地,才是最终皈依的原乡。

  一棵椿树的成长是淡然的。无需掌声和欢呼,再贫瘠的土地也能探出青嫩的芽尖。

  一棵椿树的质地是坚实的。哪怕时间抹去了那些清晰的纹理,敲上去,依然能听见远年的回声。

  一棵椿树是母性乡村笔直的脊梁。你试着去看一抹夕阳下淡淡的身影,依然能听见亲切的嘱托与叮咛。

  椿树娘,椿树娘,当我张开双臂紧紧抱住庄稼院里那棵高大的椿树时,悠悠的乡情化作一脉清澈的暖流,在胸中流淌。

  05.簸箕:野地上走出来的野孩子

  用来编织簸箕的叫做簸箕柳,簸箕柳又叫杞柳,长在一大片茫茫的野地里。野地就是野地,不适合生长庄稼,但并不妨碍长草。能长草的地方,就能生长葳蕤的杞柳丛。

  野地里的野风吹过,吹落沾满柳叶的露珠,吹出沙沙的声响,像弹奏一曲委婉的春之圆舞曲。在我的眼神里,杞柳像是正值豆蔻年华的乡间少女。柳叶的眉,柔软的腰,叶片上晶莹的露珠,就是杞柳清澈明亮的眼睛。这些可爱的乡间少女啊,用来编织簸箕,你想会多么充满灵性。洁净的阳光下,母亲坐在庄稼院里,一身粗布衣,一双灵巧的手,金闪闪的谷粒在簸箕里,跳跃,滚动。抖掉土,抖落空空的秕子,抖落混杂在谷物里轻盈的草籽。

  我见过祖父在月光下编织簸箕的样子。亮闪闪的篾刀蘸着月光,在青石板上细细打磨。那些削来的柳条,祖父用折断的筷子,轻轻一撸,就褪下青绿的衣衫。剥好皮的柳条不能太干,太干了容易折断。所以,我会经常看见祖父把放在小仓房里的杞柳条搬进小院,靠在土墙上,排排站好。祖父说,风干的柳条需要夜露的滋润,这样才能保持柔软的筋骨。一根柳条的柔软是你难以想象的,祖父把它们握在手里,左插右穿,甚至拗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弯,柳条也不会折断。月光下的祖父,像一个资深的编织艺术家,手中的篾刀,从容地在手中挥来挥去,柔韧的柳条像细细的银色丝线,刺绣着大地上的水墨。

  经风历霜的杞柳条,看惯了野地上的风景,一闪身走进庄稼院,一样不改农人质朴的样子。闲暇的时候挂在山墙上,和杞柳框,杞柳编织的土篮呆在一起。有时还有一只绿蝈蝈,住在祖父为我编织的小笼子里。明媚的秋夜,月亮在云层里穿行,瓦砾下的蟋蟀和笼子里的蝈蝈一唱一和,滴滴,铃铃。作为一件朴拙的农具,簸箕的光阴也是这般从容。

  簸箕主要的功用是用来选种。每逢播种的季节,母亲会坐在门前的树墩上,筛簸粮食。我学不来那样娴熟的动作,1,2,3,4;2,2,3,4。像在做一套舒展筋骨的广播体操。左手抓住簸箕的边缘,右手轻轻一抖,簸箕里面就起了一阵清凉的风。吹走了尘土,秕子和草籽。右手抓住簸箕的边缘,左手轻轻一颤,颗粒饱满的谷物就聚拢在一起。如此循环往复,二百多斤精挑细选的种子,就装满了蛇皮袋子。只等父亲的牛鞭轻扬,就洒落在整整齐齐的田垄上,等待春风唤醒幼苗,等待夏雨拔节鲜活的生命历程。

  簸箕有时也做盛放东西的器皿。是在青黄不接的时令,母亲看看已经见底的粮囤,叹了一口气,从阳光下的山墙上取下那面方方正正的簸箕。去借吧,乡间的借借还还从来没有人斤斤计较,但母亲却清楚记得簸箕上正数第几根编织的柳条,还债的时候,会多出两格来。轻借重还,暗合着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朴素理念。

  我仔细端详一面经风历雨的簸箕,上面还残留着祖父篾刀的光芒,深处的纹理依稀透着母亲温暖的气息。柳木片的簸箕口,微微上翘,像一只饮尽百味,尝遍五谷的舌,苦也有过,甜也有过,更多的是曾经品尝过那么多劳动的欢乐。金黄的牛筋丝线,依然泛青。簸箕的边缘,是祖父从集市上买回的一杆青竹。用锋利的蔑刀细细剖解,就融进了婉约的山情水韵。它们在是否想念家乡,或者早已熟识了这个简陋的庄稼院,暮鼓晨钟,朝夕相伴,早与一根根柔软的杞柳条结下千里情缘。

  我从不怀疑杞柳的坚韧,就如始终相信农业才是尘世的根本。窗外的世界再日新月异,行走的速度在以遗忘的方式提升。那么,作为一只老去的农具呢,你的心情是否也在疲惫中深深质疑?到处是冷色调的塑造与打磨,随处可见漂浮的白色垃圾,它们到来的时间是如此短暂,却需要百年千年的漫长光阴,才能缓慢分解。

  落满尘埃的簸箕啊,和别的农具一起在庄稼院里渐渐老去。连同幼年的那只蝈蝈笼子。有时我会站在屋檐下静听,穿过层层风雨,穿过深深结垢的鼓膜,才能听见农业深处压抑的呼喊。

  野地上的杞柳丛,很多年前就消逝在乡村的视野之外。所有务虚的树种一律被迫栽植成一行行高达的速生杨。我怀念那些柳条轻舞的光阴,就如同在坚硬的时代,总想找回一丝柔软来填充冷清的梦境。在梦里,只有柳叶的眉,柔软的腰,露珠在叶片上晶莹的眼神,轻抚大地累累的伤痕。

  06.犁杖:最后的方舟

  父亲走了,犁杖的寂寞无人能懂。

  犁杖靠在山墙上,土墙剥落的泥土,覆盖在刺槐木的把手上。那些木质的纹理,那些被父亲粗糙的大手抚摸过无数次的纹理,此时,湮灭在无声而落寞的尘埃里。铁铸的犁铧,有一半湮没在庄稼院的泥土里。曾经的闪光不再闪光,曾经的锋利不再锋利;只看见被雨水侵蚀的铁锈,斑驳一地。

  犁杖也有年轻的时候,犁杖年轻时和父亲一样讷言有力。父亲牵出他心爱的老牛,只一个眼神,老牛便稳稳站在犁杖的前面。有时候,默契就是就是这样一种无言的情义,岁月不会给你什么,但会给你挚友般的信任与友情。时光带不走什么,但会让你深深懂得彼此的感念。即使不用言说,对方也会心知意领。再没有如此稳重的行走了,老牛的蹄夹走过万物苏醒的大地,留下一枚泥土的印章。不需要褒奖,田野上拔节生长的庄稼就是最好的馈赠。不需要催促,一步一个脚印的乡村,从来就这样稳稳前行。你见过波浪连天的海么,一头老牛所驾驭的乡村世界,就是一艘通向黎明的方舟。云开了,雾散了,飞鸟翱翔在天空,田野上奔跑着羚羊和驯鹿。没有一个物种不沐浴在大地的恩泽,没有一种动物能像一头牛那样可靠忠诚。

  打犁杖的六爷,是村里最好的木匠。单是木匠活的选材,六爷也会在一根木头前静默良久。梧桐树,轻便而空灵,可以打造女子的妆奁,一口梧桐木的木箱,历经百年,依然保持原有的形状,敲上去,空空有音,仿佛能听见焦尾桐琴的清音。一株历经沧桑与坎坷的苦楝树,一生养育了无数可爱的麻雀精灵。它们喜欢在树枝间穿梭,它们喜欢苦楝树上金黄的果实,它们执拗地把乡村当做可以托付前世今生的家园,叫醒黎明,唤醒炊烟,为寂寞平添一缕清澈的音符。这株已有五十年的树龄的刺槐树,还是父亲在小时候,牵着祖父的衣角,栽种在庄稼院里的。洒落过槐花沁人心脾的清香,蓊郁过遮天蔽日的阴凉。终于有一天,父亲狠狠心,将刺槐树放到。轰然倒塌的瞬间,一副上好的犁杖,已在父亲的脑海中雏形。多么圆润的把手,多么沉实有力的杖柄,每当父亲坐在田埂上,轻抚一把远年的犁杖时,就好像在轻抚情人的脸颊。

  那肯定是块上好的铸铁。你能看出作为一个打铁人严肃的表情。淬火,煅烧,锤打,在千百万次的叮当声中,唤来一面犁铧上隐隐的青锋。犁铧不需要尖锐,太过尖利的锋芒会触痛大地的肌肤。犁铧不需要冷漠,太冷漠的表情,会冻结春华秋实的热情。一面犁铧是内涵丰富的语言大师,当深深地插入泥土,种子播种的诗行,季节凝成的段落,露珠凝集的词语,已然将乡土的沉浑与壮美抒写得淋漓尽致。父亲在面对一面犁铧时的神情是缄默的,在缄默的表情之下,父亲在如镜的反光中,看见自己与泥土相亲的一生。

  学吧,学会像一头牛那样,沉着而坚忍,才能开垦出水草丰美的生态家园。

  学吧,学会向父亲一样讷言而温情,才能深入泥土的精髓,一次次耕耘,一次次收获,渡完这辛苦而充实的一生。

  学吧,学一架犁杖,它的沉默就是最好的表达,它的表达便是秋日田野上沉甸甸的谷穗。

  我深深记得那样一个暖暖的黄昏。家园的落日挂在玫瑰色的穹顶。父亲交给我那把鞭子,也教给了我所有与泥土相关的箴言,学会与泥土相偎相依,便能迎向一个华枝春满的生命轮回。

  无疑,我的双手在颤抖,当刺槐木的把手握在掌心,我能感知到来自泥土深处大地的心跳。我知道,那天的老牛不是由我来驾驭,而是一头阅尽人间春秋的老牛,在牵引我走向远方的路。那天的犁杖也是隐忍而屈从的,它知道每个乡间的后生就是这样生涩地一路走来。犁沟是弯曲的,在弯弯曲曲的犁沟里,我的身影从此叠印于泥土。从此,无论过了多少年,在深情书写乡村的很多桥段,你都会看见我的名字。

  走过就是走过,在最后我宁愿放弃抒发作为一架犁杖的落寞与失意。无论时空如何转变,在史书的册页里,在永恒的大地上,在某个小小的庄稼院里,一架犁杖选择尊严地老去,告诉我,不要轻易遗忘故乡和土地。

  07.阡陌:蜿蜒的众生之路

  一条阡陌是众生之路。是大地隐约的纹理。

  乡间有草,有了野草的日子才显得充满生机。秧秧草是季节的旁支末叶,你不要嫌它琐碎,也不要觉得无理,它要生长,要把郁结在心中的块垒,抒写成千条万条的枝蔓。沿着其中最长的一条,就能找到通向童年的路。

  家中养牛,牛要吃草,其实牛的日子本来就那么清简,我们没有理由不完成父亲交给的任务。杞柳条编织的土篮,在阡陌上放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在玉米斑驳的影子下影影绰绰。我是最爱偷懒的那个人。往往三姐二姐的土篮里装满了青草,我还坐在树荫下望天。天是蓝汪汪的一片,没有草,也没有庄稼,更不见长满秧秧草的千百条阡陌。不用谁抱怨,我知道我的骨子里长满纠纠缠缠的秧秧草。我的想法太多了,比如变成一只云雀在蓝天飞翔,比如哪怕变成一只绿色的蚂蚱也好,这样就能成天游手好闲地在田野上游逛,而忘记人世的奔忙。

  一条阡陌是鸟儿所记下的回家的路。清晨,鸡鸣啄破天空,乡间小贩的吆喝声,惊起一串汪汪的犬吠。早起的鸟儿有食吃,老祖母的话从来这样充满哲理。斑鸠居住在刺槐树的树枝上,过了桃花逐水,过了布谷司勤的节令,孕育了两只可爱的儿女。这些嗷嗷待哺的小小生命,催促着斑鸠母亲,不得不一次又一次踏上艰辛的觅食旅程。阡陌上静静悄悄,有遗落的粮食,田野里有肥头大耳的虫子。一条阡陌弯弯曲曲,沿着小河,走过田埂,通向蓊蓊郁郁的密林深处。无疑,生活的长路布满艰辛,谁的头顶都悬着一把不可预测的达摩克利之剑。

  那天我在长长的阡陌上,看见一只停止呼吸的鸟儿,它的嘴里还叼着一只垂死挣扎的虫子。斑鸠母亲没有逃脱背景中埋下的凶险,没有在折返的途中巧妙穿越那条生命的阡陌。它的死,足以让一条乡间的阡陌弯曲,恨不在听到一声枪响或一只弹弓缓缓拉长时,向一只鸟儿告密。光阴在轮转,时光在延续。也许当斑鸠的儿女长大时,就会明白这样一个浅显的道理。再安静的海面,也酝酿着深处的漩涡,再平静的阡陌,也充满坎坷和崎岖。

  只有乡野里的路才被称为阡陌,只有田野上的阡陌才走过俊逸的马和忠诚的牛的身影。那个赶着牲灵的人,一生也在阡陌上放牧自己。他的感觉是敏锐的,瓦蓝的天空飘来一片云,或静悄悄的田野上吹来一阵风,就知道众生之神在行云布雨。那些干渴的禾苗啊,在他的心尖上颤动,把眼神齐刷刷向一条隐约的阡陌看齐。一匹马儿的欢乐就是在田野的深处奔跑,从一条阡陌跨上另一条阡陌。它是超凡脱俗的,高高地昂起头向着太阳嘶鸣,仿佛就看见田野深处繁花盛开,五谷丰登。它是驯服的,而深知农业才是大地的根本。从此,将沿着铺满野草的小径,辅助我辛劳的父亲耕耘播种。

  父亲一生只养过一匹马,通体洁白如雪,让驾驭它的父亲都觉得自己如此渺小。马蹄哒哒,我在睡梦中依稀听见那匹马从庄稼院里奔向田野,又在梦中等来父亲披星戴月从田野上返回。有关一匹马的老去,至今我还不敢仔细描述,当它苍老地站在夕阳下的旷野,每一条阡陌都流淌着腥红的血色。落败的秧秧草是悲悯的,在望向夕阳的刹那,结露为霜。穿过阡陌的飞鸟是感伤的,把一声声带血的啼鸣洒落大地的每一个角落,把对生命的赞歌,高唱入云霄。

  我认识在阡陌上来来往往的每一个人,他们是我的乡亲和父兄。我们的村庄太小,在大地的版图上很难找到自己的坐标。我们的路是逼仄的,从一条阡陌跨上另一条阡陌,视线只看见旺盛的庄稼和蓬生的野草。但我们的生命却如此宽广,把每一片土地都看做是自己血肉的身躯。那一棵树,我们会深深植下,让根须直通大地的核心,以年轮记录彼此之间的交流与感恩。那一株草,不管多么渺小,我们会看着日升日落,迎来花开,又迎向凋零的自然法则。生命就是一个洒脱之人,一个人简简单单过完自己的一生,最后在一条阡陌上,在金黄的秋天静静归去。我认知那份洒脱与从容。从此,由六爷耕耘播种的那片地,每年每年都会生长出一个人的气息。春天是一缕嫩芽朝向朝阳的抒情,秋天是一株草望向夕阳时淡然的微笑。也许,那天的六爷知道自己的路之将尽,一个人踏上秋日的田野,走向熟悉的乡间阡陌。他抚摸着阡陌的每一丝纹理,就像抚摸情人的肌肤。这一生,说长就长,长的像走过千山万水,最后还是走进故乡的泥土。说短就短,短的像一条阡陌,一场梦,而今依然能细数每一朵花开。

  父亲豢养的那匹马,始终在我的记忆里飞奔,长长的鬃毛,如电的眼神,一身洁白如雪。在哪条阡陌上,白马终于长大,驾着车辕哒哒走向丰收的田野。在哪条阡陌上,白马与车轮泥足深陷。执拗的父亲心头火起,终于高高地扬起马鞭。又是哪一条阡陌上,老了的白马和父亲相互依偎在一起,看残阳如血,垂垂地落向无边的土地。

  我能看见自己从一条阡陌上走来的身影,一路跌跌撞撞,沿着父亲走过的足迹。而今只能在岁月的深处冥想,瓦蓝的天空下,鸟儿在自由飞翔,野草和庄稼葳蕤生长,在田野的书笺上,横横纵纵的阡陌像小篆一样古典而流畅。

  铭记或遗忘,只有阡陌才是一条充满生机的路。它的名字叫乡土,他的归属是农业,它的未来但愿依然能托起众生的梦想,在繁花深处,深念简洁的纵横交互。

  08.磨刀石:与时光交锋

  很多时候磨刀石是孤独的。磨刀石的隐忍来自于对时光的笃信,笃信一片薄薄的刀刃,终究会磨砺出耀眼的锋芒,而后暗藏于心。等季节的拐角,等谷物成熟,手起刀落,收获像日月一样饱满的喜悦。

  一把镰刀挂在山墙上,想念麦子,五月的杜鹃鸟匆匆赶往祭祀的路口。不要浅薄的欢喜,不要轻佻的姿势,当五月来临时,父亲的眉骨凝成山间一团滞重的云。他在掂量什么,在掂量每一株麦子成长的背面,几多沧桑和风雨。他在掂量脚下的土地,时光像一匹飞逝的快马,马蹄哒哒带走了什么,留下了什么。父亲的目光缓缓移到山墙上,斑驳的土墙,像出土的秦简,写满祖先的辛劳与汗水。那把业已生锈的镰刀,是先辈留下的唯一物证,青锋隐藏于内,憨厚隐藏于内,智慧隐藏于内,手起刀落的绰约舞姿隐藏于内。

  一块磨刀石就是真实的时光之石,你要打磨的不过是正在成长的自己,混沌不怕,包裹在外的锈斑与尘土不怕,当一把镰刀蘸上清澈的月光,收获已然充盈在心。

  我熟悉父亲在月色下磨镰的样子,大大小小几把镰刀一字排开,像列队在大地上等待检阅的士兵。凝神,对视,一把镰刀的质地,用手指轻轻一弹,就能听见噌泠的回声。沉闷的,短暂的,像一块泥巴糊在墙上的声音,肯定铁匠马三在打铁时做了手脚,掺上了不中用的铁砂。轻盈的,飞旋的,像刹那升腾的火焰,在风中欢快地舞蹈,像秋天的最后一片叶子,依然站在树的枝头,凛凛的寒风吹过,还在用饱满的声音呼唤秋风。磨镰时的父亲是虔诚的,月光如水般流泻,流过无尽的夜空,流过滴水的瓦当,银子般闪耀的光芒落在庄稼院里,父亲一伸手就能从盛满月光的水池里蘸取一些,放在磨刀石上。父亲磨镰的动作是极富节奏的律诗,窗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七正三反,把镰刀反复在凝滞的时光之石上打磨。

  磨砺既是一种真诚的交流。磨刀石在将自己的坚硬打磨之后,陷入无边的空洞:莫非此生的意义就是一点点将自己消磨?莫非最后的结局就是为了成熟,为了一场又一场适时而来的收获披肝沥胆?镰刀的回答是豪爽的,在一次次蘸满月光被打磨之后,像一个敢作敢当的义士,深深记得在月光下的轻轻一诺,从容奔赴就义的战场。

  一块磨刀石和一把镰刀要多久才能明白彼此的心意。就像一个人匆匆行走在虚无的时光里,要多久才能领悟生命的真义。

  我操起一把镰刀的样子实在笨拙,草丛里一只休憩的蚱蜢用怀疑的眼神,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在五月的田野上游逛的那条蛇,一声窃笑,隐匿于草间。有时候,人是不能气馁的。生命也是一块沉重的磨刀石,人走在风里,就像与生命的磨刀石擦肩而过。呼呼的风声就是打磨的声音,直立的身影就是一面隐忍的刀锋。你需要正视,需要坦然面对。除此,别无它途。父亲的一生就是这样被时光打磨掉的,在他还是青年的时候,可以轻松地挥起一把铁叉,将几十斤的泥块,高高抛起,稳稳地落在墙头上。和散兵游勇的麦客一起南下北上,日夜挥舞一把闪亮的镰刀,为别人打下收成,却卷刃了自己的锋芒。多年以后,父亲努力抬起那条僵直的右臂说——想当年,唉!目光深深地投入一片浩淼的暮色。像一把终被锈蚀的镰刀,再也舞不出漫天光明。

  一块磨刀石具有沉默与善良的品性,他的讷言就是对时间无声的倾诉。他在想念,想念当年的明月流水,一望无际的麦田像一面金黄的画幅。金色的,对,金色的田野是庄户人家永恒的梦。土地是沉默的,时光是沉默的,就连天边的飞鸟,在成熟来临之际,一样陷入无边沉默的感恩里。此生,谁见过如此充满后现代主义气息、魔幻的画幅呢?一株株麦子把纤细的勾勒进行到底,一轮红日,将浓重的油彩尽情挥毫,一股风,携着昨日的疲累与忧伤,在金色的田野上,与希望和幸福重逢。

  开镰,每个人都将这个生动的词语按捺于心。而此时的光阴,一如磨刀石般绷紧了神经。

  锵——我喜欢刀刃贴在磨刀石上的第一缕声音。是召唤,是贴服,是一种悲壮面对另一种悲壮的安抚与允诺。月亮升起来了,月亮升起在乡村的上空。父亲的那把镰刀,钝了,倦了,锈蚀在时间的拐角。而我的青锋利刃刚刚开始,尽管在第一次面对如隐者般的磨刀石时,我的动作是笨拙的。但是,我相信无言既是鼓励,我相信一轮明月永远是天地间最温和的眼神。就像母亲,老祖母,母性的乡村。在看着自己的孩子长大时,予以慈祥的微笑,予以圣洁的征衣,好义无反顾地走向无边的田野。

  锵——第二缕声音欢快了许多。像夜莺柔软的歌唱,像婆娑的树影里,月光女神业已降临,掩映于简陋的农舍。这是时光与生命的融合,这是一种忘情的温柔抚摸,尽管我们都会在不断的磨砺中渐渐老去;尽管,我们会像一支摇曳的红烛,终将磨灭最后的焰火;尽管,我们最终会像一把在风雨中锈蚀的镰刀,再也看不到辉映日月的光芒。但为了这片多情的土地,我们曾经如此真实地来过。

  锵锵的声音在夜色中回荡,千里万里的月光,荡开一圈又一圈清澈的涟漪。一块磨刀石终将老去,化为尘,化为土,化作无边的风月,混入时间的虚无。没有比这更完美的轮回了,一块磨刀石的消逝隐喻了什么,相信只有吹过乡间的那缕风能读懂。

  09.织布机:外祖母的老式机车

  我在织布机卡塔卡塔的声音中睡去。身旁时茂盛的田野,庄稼在蓬勃生长。飞过天空的野鸢尾,姿态优雅而从容。清澈的天空,被外祖母粗糙的大手,洗涤出天蓝和云白,为大地披上一件圣洁的嫁衣。那些草,是外祖母豢养的精灵吧,在庄稼的空隙中游走,和农人的锄头捉迷藏,打游击。

  这是一台属于外祖母的老式机车,彼此的情境不过是在一架简陋的织布机上,外祖母用柔软的布条将我背在肩上,一边哼唱乡村的谣曲,一边织布的样子。到外祖母家,连着一条蜿蜒的小河。母亲牵着我的手,穿过金黄的油菜花田,穿过茵茵的杨柳,穿过一大片斑驳的春色,在走近一棵百年老树时,停下脚步。外祖母的神情永远慈祥。普天下的外祖母都有一颗柔软的心房,来对待已嫁他乡的女儿。在外祖母家,母亲是唯一的女儿。两个舅舅很多年前,就已经离开故乡,远去白雪覆盖的关东。

  一架织布机的样子是笨拙的,每一处木质的部件还散发着遥远的母系氏族气息。我想,在那个混沌初开的世界里,每一个女子的骨子里,都流淌着勤俭持家的原生传统。男人上了山,捉鱼砍柴,采集树种野果,狩猎飞禽走兽,为一家人谋生。我们孱弱的母亲和外祖母,收集棉麻与蚕茧,然后,坐在流水的青石板上,缠绕,洗涤。那是多么柔软的丝线啊,维系起每一个家族成员的符号与气息。大人的纹路粗糙而结实,孩子的面料细腻而温暖,就这样度过无数漫长的饥饿与荒寒,将历史深处文明的丝丝缕缕,错综复杂地织结在一起,缝补在一起,供今天的我们遥望与怀想。

  简陋的乡村自有最简纯的生活轨迹,那些田野里采下的棉,在月光下被外祖母用纺车嘤嘤纺成丝线,棉的白,月的白,和外祖母花白的鬓发绾结在一起,像流淌不进尽的时光长河。织布机也是简陋的不能再简陋的设备。外祖父将一棵大树放倒,每日里削削砍砍,就初具了一架老式机车的模样。棕绳是早些天备下的,卷布的滚筒到了一定的时间,外祖母会下来缯一缯,好让织好的布结结实实缠在滚筒上。每一次去外祖母家,我怀疑外祖母从吃剩的鸡骨里,挑出两根结实的腿骨的用意,插在墙缝里,一任时光催化剥蚀残余的肉渣和骨筋。到后来,看见外祖母缯布时,才明白了鸡腿骨原来是最好的摽子,紧紧地将棕绳扭紧。这样滚筒就不至于撼动丝毫半分。撞板是有力的,顺滑的,每一声砰砰的声音都来自那里。经线是起先穿好的,放在高处,像有轨机车上来来往往的线路,连通起点与终点站。鱼一样的梭子,在外祖母的手里滑进滑出,以至于让人觉得一把飞梭是乡间生命力最强的精灵。像机车发动机里的活塞,来来往往中担负起乡村文化前进的巨大引擎。我不能详尽描述一台老式织布机的内部构造,就像每一次看见一件件老去的物件上落满尘埃,到底在过去的岁月中曾经担负起多么繁重的劳作。但我知道,清楚地知道,在每一件老去的物件里,凝集着祖先的血汗与泪水。如今在乡下的仓房里,一架从外祖母的织布机上拆下的踏板。静静躺卧在墙角。那是一对被剖开的刺槐的木板,相似的纹理,证明着同样来自于大地母亲的造化之手。它们无言着,沉默着,在空荡荡的乡村,像一个优秀的滑浪手珍爱的滑板。还在想念曾经的涛声,与弄潮人执拗、像海鸥一样飞翔的身影。轻轻拂去落满的尘埃,两个深深的脚窝赫然在目。呵,那是外祖母的足迹吧,在一望无际的时间荒野,驾驶着专属于自己的老式机车,缓慢行走。卡塔,右脚起左脚踩下,将飞梭上的纬线牢牢编织在一起;左脚起右脚落,又是一次急刹车,将经线重新整理。

  这是一种枯燥的劳作。外祖母不得不坐在织布机上努力睁大眼神,她知道人生专列的每一个驿站与路口,也知道自己不能停下飞梭的双手,和踩踏的脚步。她想象着每一年给远在关东的舅舅捎去的家织布,做成棉衣穿在身上,抵御思念家乡的冷寒。那一份流淌在骨子里的暖,从来就不会在游子的血脉与念想中消失。

  这是一连串近乎迷醉的姿势,被缚住翅膀的飞天,用灵魂也要飞翔,起舞。她们是女性,更是母亲,她们是飞天,更是农耕社会博爱的神。你看她们专注的眼神,能看见每一丝断线,用柔软的心肠绾结。你看她们操劳的双手,从锅碗瓢盆的奏鸣曲刚刚谢幕,就走向宽阔无际的田野,采一把野菜充饥,饮一滴清露解渴。然后,端坐在每一股原动力来自她们血肉的老式机车上。

  我曾经在历史课本上看见过黄道婆,那端然静淑的模样分明是外祖母当年的样子,走进泛黄的历史册页。她有佛的良善,有菩萨的慈悲心肠,也有女娲血脉里的母仪天下的因子。家本农家,国本浩浩的农业之国,细细梳理每一根现代化的链条,哪一本卷宗深处不写着绵绵农业带来的启迪与恩泽?

  而我们是善忘的人。坐在手可及天的楼盘上,还在夸夸其谈理想与抱负,离经叛道的聪明,或暗度陈仓的蝇营狗苟,将土地像蛋糕一样切割,瓜分,据为己有。将大片大片的良田与山林一一摧毁,代之以污秽的斑驳与断裂的沟壑。

  外祖母老了,老了的外祖母再也不能把我背在肩上,驾驭着她简陋的老式机车,载我驶向一个又一个青青的家园之梦。嘱托母亲,将织布机运到我们家里。

  所以,少年时的我还能看见一卷卷织好的布匹,从滚筒上卸下来。靛蓝的家织布,像一片云在清澈的河水中洗涤,然后,和很多人家的悬挂在一起。这是母性乡村带给我们的温暖与从容,当母亲们站在老河滩上,看着我们在自己亲手编织的云彩里,穿梭长大,脸上绽出希望的花朵。像一架外祖母的老式机车,停靠在花开似海的彼岸,春色满园。

  10.风箱:村庄柔软的呼吸

  那时候没有电。没有电的乡村并不缺少温暖。

  橘黄的油灯点亮,母亲的身影在昏黄的光影里摇曳。柴草窝,是一个永远的好去处,在外面疯够了,玩累了,循着星光的微茫指引的路,回家。回到寂静的院落。母亲在厨房里进进出出,炒菜,熬粥。父亲坐在蒲草团上烧火。这是父亲驾轻就熟的活计。瘫了的父亲,右臂不能自由伸展,正好老天有情,还留下一只强健的右臂。把火柴放在膝盖上,右手熟练地点燃麦草。轰的一声,灶膛里的燃起了熊熊的火光。添柴,抽动风箱,像一个熟练的舵手,驾驶着一艘简陋的帆船,驶向乡村生活的海洋深处。

  我喜欢柴草窝里温暖的时光。一个人躺卧在清新的麦草上,和两只白色的小兔子逗来逗去。同样,柴草窝也是它们温暖的家。在厨房的一角,用木板订了一个小小的兔子笼,洞口敞开,以便它们能在柴草窝里自由来去。

  或许你没见过风箱。这个笨头笨脑的木制器具,通常安放在不引人注意的角落。从外观上看,像极了一只未上漆的木箱,但是里面空空如也。要说盛放,风箱里从来装着用不完的空气,用不完的风。风箱的里里外外,没有一颗铆钉,全部是乡下最好的木匠木匠六爷亲手完成。开榫,镶嵌,薄薄的木板简单拼装在一起,就成了风箱的雏形。当然,一只风箱有如此巨大的肺活量,就有一个宽广的胸怀。一张薄薄的木板,连上一副光滑的拉杆,这样就能自由抽送。前面是口,是舌,每一次抽拉,小小的盖板便会自由开合,吸入新鲜的空气。后面是鼻,鼻孔,呼出污浊,呼出用过的气体,所以,每一次抽拉风箱都会吐出一股小小的风。呼呼,呼呼,鼓动火焰起舞。呼呼,呼呼,把柔软或坚硬的柴草,燃烧得哔哔剥剥。我喜欢如此简单的歌谣,在不变的音符里,父亲气定神闲。薪火相传,是父亲交给我这个词汇的真正含义。在原始的解读里,明白一缕飘摇的火焰接续着乡村的命脉。我也深深知道,当父亲只剩下半个身子时,只能以如此简单的劳作,向母亲做出深深的忏悔。没错,在这个九口之家,母亲的抱怨从来很少,家里家外,默默操持着一家人简陋而沉重的光阴。

  其实,风箱还有一个小小的秘密。每每母亲将凌乱的公鸡翎毛收藏起来,让我一直心存疑问。给姐姐们做毽子?或绑一把拂去尘埃的鸡毛掸子?不是,都不是。

  每当母亲看见父亲将风箱抽拉的更费力、频率更快时,母亲说,风箱该绑鸡毛了。暖暖的阳光下,母亲将风箱的挡板卸下来,我才看清作为肺叶的挡板的构造。四四方方的一块木板,周边用棉绳将一羽一羽彩色的鸡毛,缝绑上去。好看当然是好看,每一片翎毛在阳光下泛着美丽的釉彩,随风而动,像是插上了翅膀,就要展翅高飞。但此时的羽毛不过是为了减小挡板与风箱之间的空隙,好让父亲的每一次抽拉更加轻便,而吐出更多空气,更多的风。

  很多年,我家厨房的灶膛口总是贴着一张酷似杨柳青的年画。母亲说那是灶王爷爷和灶王奶奶。腊月初几,有人敲门,母亲一定会请来一张灶神贴在灶膛口。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不变的联语,却能让父亲心生更多的宽慰。是啊,一转眼几十年过去了,一个简陋而贫穷的农家院落,子子女女都已长大成人,出息不出息,乡下的父母并不在乎;只要每一个儿女平平安安,仿佛就完成了他们一世的心愿。正月十五送火神,村子里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家家燃放爆竹,以求今年的灶神依然能让乡村风调雨顺,只求乡下的烟火日月,岁岁平安。

  六爷是村子里最好的木匠,六爷制作风箱的手艺早就像一个上等的技师,炉火纯青。木料,选用的是上好的梧桐木,没有裹节,没有虫蛀,更不要扭七别八的旋木。用大锯剖解的木板,放在屋檐下阴干,用锯末木屑文火慢工,将木板煨熟。六爷说,这样做好的风箱,即使用上几十年也不会开裂变形。剩下的就是精工细作,在半指厚的薄木板上做尽了文章,宣布大功告成。

  六爷站在阳光下看风箱的神态很是陶醉。点燃一袋烟,说乡下的日子就像风箱的一呼一吸。急了不成,容易憋气,胸闷气短。太慢了也不行,气若游丝,上气不接下气。只能稳扎稳打,一抽一拉,这呼吸就通泰了,这腔子就敞亮了,这乡下的日子就会红红火火。

  一口热粥的温度是如何熬成的,一个乡下少年的筋骨如何能长成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朦朦的夜色缓缓席卷而来,我仿佛听见岁月深处传来风箱的呱嗒声。吸,自然而从容;呼,将疲惫与沉重,轻轻散入无边的夜色。菜就香了,饭就暖了,五谷杂粮的村庄也便安然了。呼吸柔软,我们曾是乡村的孩子。

  11.河流:轮回里的清波暖流

  我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自己变成一条鱼,银白色的鳞光一闪,从清澈的河水中,一跃而起。我要看看这个多彩的世界,安静的村庄,和广袤的田野,然后,复又坠入水中,在清波暖流里,想想前世今生所发生的事情。

  小河是宁静的,宁静的波纹像古印度佛经里的梵文,你听不懂它在唱些什么,甚至也弄不懂一条鱼到底是不是生命存在的另一种形式。大生命,从高山的雪水融化而来,从天堂洁白的国度,手执雪莲花洁白的经幡,从玛尼石堆里,带着芸芸众生的寄托于祈愿,一路蜿蜒,流经我质朴憨厚的村庄。

  村庄醒来,醒来在一声声鸡鸣的合唱里,醒来在杂沓而匆忙的脚步里。在锄把上醒来,在吱呀的木门上醒来,在悠远的牛的哞叫里醒来。穿越缭绕在村庄上空薄薄的雾色,醒来在大地纯净的呼吸里。很长时间以来,当我的书写出现停顿时,眼前的村庄就会被一团团缭绕的晨雾所覆盖。我企图从雾的幕布中央,撕开一条缺口,进入。进入到村庄熟悉的纹路里,进入到胡同经纬的冗长的生活里。看谁家的老屋,从一块破瓦开始倾圮,看谁家的土墙被洞穿而过的风,一次又一次打凿,成了一只空洞的眼。在滂沱的夜雨里,坍塌。我会逐个审视村子里的树,哪一天亲手植下这棵树的人背弯如弓,时间的强弩再也按捺不住绷紧的神经,将一个人的旧事与曾经发射向虚无的深处。从此,那棵虬劲的老树下,再也看不见一个人流连徘徊的身影。

  时间像一条河,从村子穿墙而过,喔喔变声的小公鸡,站上屋檐,履行时间之神赐予的司勤权。在母亲身旁贪恋温情的小狗,长成一条身披黑色丝绸的牧羊犬,在夜色中对着月亮吠叫,恪守看家护院的职责。

  我走在小河边,河水波光闪闪,像一个个发光的词语。青草,山羊,逐流而下的金色鲤鱼,不远处菁菁的芦苇。还有什么呢?水边是鸟儿居住的原乡。刺槐树上,浓荫里,有鹧鸪的巢穴,高大的白杨树上,灰喜鹊一天到晚飞来飞去,开着开不完的现场会。燕子飞来的时候,河岸上的泥土很知趣地从冬日的沉睡中醒来,衔泥筑巢。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河滩啊,我们的先人也是这样来到这片荒芜的土地,开凿河流,种植庄稼,饲养五禽六畜。多年以后,当我在翻开的河泥里,看见一只坚硬的牛角,仿佛还能听见沉睡的农耕岁月深处,传来低沉的号角。天地辽阔,在一片无人的荒野,将身影深深地植入脚下的土地。太阳是灯盏,是鞭策,是黄昏温暖的抚慰。昏黄的落日下,一牛,一人,一张沉重的犁,开垦出一片片肥沃的土地。

  从此,这片土地被叫做乡土。从此,这片乡土被称为故乡。从此,离开这片土地的人一次次在梦中回望。故土难离啊,有多少离家的脚步。就有多少绵绵的乡愁。

  暮色如烟,名字叫水生的小哥,最终折回那弯清澈的河流。后来,母亲说:“水生和你长得一模一样。说话像叮咚的流水那样动听。树上的知了,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叫,我坐在院子里的椿树下纳鞋底。上田的人回来了,吃草的山羊排着队,一股脑扎进羊栅栏。手中的针线啊,有一下无一下地穿来穿去——嘎嘣,针断在了鞋底上。我就想啊,隐隐约约知道家里就要发生什么事情,整个脑子里一片嗡嗡作响,像成群的蚊子在飞,像哗哗的流水在响,像梦里陷入一片深深的泥潭,只听见骨节嘎嘣挤压断裂的声响。外出做木工活回家的六爷,一进村子就大呼小叫——水生娘,水生娘,来看看你家娃子还能不能活过来。

  母亲在村子里奔跑。母亲甚至忘记了手中的针线,那小小的鞋底子,正是给小哥水生赶制的最后一双鞋子。那天晚上的河水呜咽,母亲像一阵发狂的风刮到小河边,水生已经停止了呼吸。母亲沿着长长的河岸,手中的瓷盆一次次敲响,喊着水生的名字。夜是深的,不因为一个生命的消逝而撕开黑暗的幕帷。小河里的水,在那个夏天变得冰凉,是不是生命冷却的温度,与冰冷的水相差无几。顺手捎去我曾经年幼的兄长,让母亲一次又一次陷入痛苦的回忆。

  很多次,我站在静静的水流旁,河水漾起的一个又一个小小漩涡,像是打了一个又一个深深的问号。问什么?是不是在追问时间到底从何而来,又向哪里流去。是不是在追问生命究竟如何起源,为何每一个乡下的孩子,都紧连着每一个乡下母亲的心房。

  我喜欢水,飞溅的水滴在阳光下五颜六色,折射出简单生活的底色。我羡慕水,一脉清流来自远方,又流向远方,阅遍世间的花花草草,读遍高天上的每一朵流云。我渴望水,在思想陷入无边的干涸时,会想起泠泠的水声,从雪山上,从石涧里,从大地深处汩汩涌流。

  河流是大地的血脉吧,纵横交织,蜿蜒起伏。我一次次奔向水的怀抱,炙热的夏天,微凉的秋季,习惯了在故乡的小河里畅游嬉戏。

  ——这相对于母亲来说,无疑是无言的挑衅。以至于那天,宠我的母亲终于第一次打了我。

  当我又一次恶作剧地将身子深深潜入水底,母亲的惊愕导致了短暂的休克。她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生在乡下的少年,如此沉溺于水流单调枯燥的游戏;醒来后,抚着胸口,哄我上岸。回家,在父亲讷言的监督之下,用柳条在我屁股上狠狠抽打。而后,一个人关上房门,陷入沉恸的抽泣。

  好在,我还是渐渐长大,在水中无数次和名字叫水生的兄弟,相遇,并释怀。轮转的清波暖流里,似乎小哥水生一个羞怯的微笑,我便站在母亲了面前。母亲充满疑惑地上岸,赶着她的那群羊,消失在古铜色的乡村暮色。身后,一条小河流淌了很多年。

  12.泥火盆:供养火焰的图腾

  北方冷,过了十月,西北风越过田野,漫过河床,一丝丝渗入村庄的空隙。依靠在土墙根下晒老阳儿的老兄老弟,抖着膀子,抄着袖口,咳,咳,咳嗽了几嗓子,想找个更暖和的地儿,接替土墙根下温暖的时光。

  泥火盆,乡下土头土脑的家伙。村东有座土窑,过了霜降熄了火,在烂瓦片里扒拉几下,或许就有新发现。烧得不够火的土盆儿,正好拿来当做泥火盆。木匠爷家开着棺材铺子,每日里叮叮当当,敲敲打打,把大树锯成厚重的木板,把木板架在文火上烘烤,把烘干的木板锲在一起,就成了一口黑漆棺材。木匠爷说了,这人老了,手脚越来越不好使唤,你们这几个老棺材瓤子就别添乱了,多活一天算一天,让我也清闲几天。说着,喊官儿和才儿,捡劈柴,架火。官儿和才儿,和我年纪差不多,一人抱一抱劈柴块儿,泥火盆里刹那升起腾腾的火焰。

  一只泥火盆是一个尚未开化的俗世凡胎,样子木讷,却心眼厚实。泥火盆放在堂屋的中间,地儿比较大,转圈能围八九人。松木,看上去还未干透,一经点燃,细细的木纹里直冒松油,好闻的松香味儿在火焰里打了一个回旋,钻入人的鼻孔,止不住往前凑凑,怕可惜了这么好闻的味道。梧桐木,典型的温柔细腻,薄薄的木板能凑成一幅呱嗒板儿。我,官儿和才儿,在院子里把一口黑漆棺材当成戏台子,每人一副呱嗒板儿,学西乡唱坠子书的刘瞎子,唱穆桂英挂帅——院门外呐三声炮如同雷震,天波府里走出来我保国臣,头戴金冠,压双鬓,斗大的穆字震乾坤。可桐木板丢进泥火盆,转瞬便化成缕缕升腾的火焰,噼啪裂开的声音,像俞伯牙甩掉那把心爱的焦尾桐琴。

  总之,一入冬,田野上变得空空荡荡,偶尔飞过一只落伍的大雁,凄厉的叫声划破沉寂的原野,让人心生一股凉意。好吧,马放南山。好吧,刀枪入库。好吧,点燃一只泥火盆里的柴禾,袅袅升腾的烟雾,瞬间填补了每一个清冷的空隙。

  我家也有一只泥火盆,不过泥火盆的成色较好。那时候年轻的二哥还没下关东,就在村东的土窑上干活。泥是老河滩上的泥,胶泥,赭红,坚硬,经过无数次摔打,踩踏,性格渐变为柔和。一团柔软的泥巴,放在木制的转盘上,二哥的双手像手捧一朵即将绽放的花蕾。转盘在旋转,手中的泥巴开出土黄色的花瓣,一条条粗粝的纹路,像时间流逝的痕迹。从此,烙印在一只泥火盆上。二哥全神贯注,泥坯房里走过一只耗子,也能听见清晰的响动。放在土窑里烧炼的泥火盆啊,不能太靠近火焰的上方。二哥特意将它放在一处不起眼的烟孔里。泥火盆不言不语,不言不语的泥火盆并不会像别的土盆那样烧出光滑的釉彩。其实,打扮得再怎么光鲜有什么用呢?一只火候够足的盆子,从来不是做泥火盆的好料子。柴禾刚刚燃起,只听见啪的一声,从盆底儿裂到了盆沿儿。

  有时候我想,是不是还有未被现代文明侵蚀的村庄,在这个简陋的村子里,人的憨厚与纯良,恰如一只刚刚为火焰启蒙的泥火盆。它的纹理尚显粗糙,它的釉彩也不衣着华丽,它的禀性,虽木讷但保有人性最初的真挚与坦诚。它的眼神,恰如深山里的一泓泉水,清冽见底,能洞见一个人单纯透明的灵魂。

  木匠爷家的泥火盆燃起来了,官儿和才儿,在另一只小小的泥火盆前做作业。灯光摇曳,人声沸腾,却不能阻止两个小人儿内心静静燃烧的火焰。曾经,木匠爷问官儿,小子,长大了弄啥?官儿想也没想,捏着鼻子学七品芝麻官里的蛤蟆腔:锣鼓喧天齐把道喊,青呀青纱轿,青纱轿里坐着我七品县官。木匠爷问才儿,小子,长大了弄啥?才儿一甩后脑勺上的八岁毛:长大了我要挣钱,挣很多很多钱,以后咱家的棺材就不用装死人了,只装钱。

  木匠爷笑了,木匠爷扒拉一下泥火盆里的木头,泥火盆里腾地升起彤彤的火光。是啊,贫穷的村庄,从来就不缺乏梦想,只因我们的祖祖辈辈生活在一片如此贫瘠的土地上,才更加希望明天的日子红红火火。才更加期盼沉默的泥土,能结出饱满的谷物。

  雪下了,羽毛一样的雪花飘飘洒洒,给入冬的麦子盖上暖被,迎来一个又一个黄澄澄的梦境。雪落在草垛上,不会漂移的草垛只能作为留守的老人,蹲守在家园的角落。雪落在屋檐上,屋檐下的麻雀禁不住向里缩了又缩,在一个落雪的夜晚,作为乡村的守望者,麻雀只能靠一个接一个琐碎的梦之碎片,度过凛寒的光阴。

  而泥火盆在乡村的老屋里,依旧在燃烧希望和梦想。

  腾腾的火光下,映红庄稼汉子憨厚的脸庞。这些乡村汉子,斟满烈酒,脱下棉衣,暴露的青筋像蚯蚓一样,在脸上,脖子上,和手掌上,蠕动。宛若在体内点燃一团熊熊燃烧的野火。他们说收成,说女人,说木匠爷家的官儿和才儿真争气,终于跳出了农门。说不定,木匠爷手下的棺材,真的给这片土地上的子孙,送走了苦难与绝望,带来了希望和喜气。

  腾腾的火光下,泥火盆里仿佛闪过母亲慈祥的脸。在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寒夜里,乡下的母亲,从来不舍得虚度光阴。泥火盆熄灭了焰火,还有温暖的火光余烬,纺线,织布,缝补衣衫。我还记得小时候,母亲将一只熄灭火焰的泥火盆放在床上,用一只杞柳筐罩住,把棉被盖在上面,被窝里就烘烤得满是融融的暖意。我还记得,泥火盆一会变出一只热腾腾的烤红薯,或一小捧香喷喷的黄豆粒儿。我还记得母亲说,别看一只泥火盆土头土脑,傻里傻气,离了它,乡下的冬日将会变得漫长,冰冷,寒凉。

  如今的乡下,很难再见到一只憨厚的泥火盆。而那些腾腾升起的火焰将作为一种图腾,烙印在乡村质朴的纹理。翻开时间的册页,火焰升腾的地方是我们的来处;火焰升腾的远方,将是我们温暖的归宿。

  13.草鞋:草木昨日路

  母亲在灯光下编织草鞋,粗针大线,并不像纳鞋底那般细致,密密缝织。过了许多年,走过很多路,只要悄然回首的某个瞬间,我都能看见那些褪色泛黄的昨日胶片。

  芦荻长在小河里,弯弯的小河湾有一片青青的芦苇滩。芦苇是草间的新娘,芦苇是民间的秀女,有谁能看见蒹葭苍苍的画面不思绪飞扬呢?有谁能看见飘荡的芦荻不心生思慕与眷恋?有时我想,蒹葭苍苍里就是母亲走过的路吧——母亲没有红顶的花轿,父亲没能骑着高头大马,尽着滴滴答答的唢呐吹响,尽着芦苇丛里百鸟婉转啼唱,走过芦苇荡就是家。此时的父亲眼里燃起一把熊熊的火焰,恨不得在苍茫的芦苇荡深处,就草草完成一个简单而神圣的仪式。

  熟悉一双草鞋,就像熟知乡村过往的那些时空,每一束芦荻都含羞地、密密匝匝拥挤在一起,母亲用针用线完成她们生命中最后的交集。芦荻是轻盈的,芦絮是温暖的,把云一样的芦荻编织成一双草鞋,你很难相信自己走的不是云端路。看见小河了,河水蜿蜒像一条不倦的时间之路;看见田野了,那些葳蕤生长的谷物,在稻草人的守望下,娴静而从容;看见村前的小树林了,多像一团团绿色的火焰,紧裹着村庄温暖的胴体。看见家了,看见低矮的院墙,破旧的木板门了。一个有幸能云端漫步的人,才会保有如此蓬勃的诗情,让村庄在苍茫的深处闪光,让乡土重新犁开厚厚的心茧,做一次精神上的皈依之旅。

  我还记得穿上父亲的那双草鞋走路时的模样。太大,像一条小船摇摇晃晃,尽管塞了很多棉絮,尽管我小心翼翼,还是崴了脚,将草鞋甩出很远。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人不可能永远都走不稳,就像时间总有一天会让你看见清晰的容颜。时间从田野上走过,播种,萌芽,像一枚新年的首日封,向着季节深处送达。经过热情如荼的夏之驿站,经过秋日金黄的渲染,经过落雪无声的传递,然后在屋檐上结成冰凌,在玻璃窗上开成冰花。冰花,时间凝结的花朵,当你凝视,是不是会看到芦苇的写意,悠远,朦胧,虽则抽象,却充满了写实主义的画风。

  北地与南方不同。一双草鞋不是为了跋山涉水,而是为了走过冰冷的寒冬。夜深了,你听,草鞋上的木板在一次次轻叩大地。在问飘落的雪,在问脚下的路,在问村庄里发生的故事,在叩问明天的回声。每逢冬日,村子里的人都会把收割回家的芦荻拿出来,放在阳光下曝晒,让温暖从容地依附在上面,让寒冷望而却步。木质的鞋底呢,交给六爷。六爷往往会端详半天。槐木,虽结实,但沉重,做成草鞋没走几步,脚就会磨出血泡。桐木虽轻,却耐不住雨雪的浸淫,往往芦荻的鞋面还完整无缺,鞋底早已变成一块弹指可破的朽木。白杨吧,高高的白杨树是平原最挺拔的树种,脚踩大地,头顶蓝天,做出来的草鞋也便仿佛有了灵性。

  散发着木质清香的鞋底,像一条轻便的舟楫,洁白的棉线像一条悠长的思绪,在芦荻编织的民间情节里若隐若现。母亲在做草鞋的时候,手指上的铜制顶针闪闪发亮,将一枚长长的银针迎进送出,思路缜密而从容。而今,那些飞扬的芦荻不再向往天涯。而今,她们作为民间的秀女,头顶的光环尘埃落定。而今,当你想象譬如蒹葭苍苍的诗句时,往往会会心一笑,原来原初浮现在少年时的梦幻,也能变成烟火岁月里的淡然与笃定。

  草木昨日路,我们走得并不太远,风尘过后,每一次的回望与折返,都能看见农耕社会的优雅与从容。

  在通向乡间集市的路上,一双草鞋承载的是粮食,禽蛋,与机杼上卸下来的布匹,还有母亲的温度。在集市的某个角落,你会看见父亲在与一位买烤烟的小贩攀谈,他们在说话的当口,无不跺跺脚,以草履表明彼此同样的身份。

  在雪后的旷野,一双陈年的草履走过,除了留下一串清脆的笃笃声,还留下两行深深浅浅的脚印。是看望雪底下的冬麦呢,还是仰起头眺望天际的飞鸟。是在聆听雪落的声音,还是在寻觅一条通向远方的路?踏雪者沉默着,在雪地的中央,洁白的画板上站成伫立的乡土。

  此后的许多年,你还能看见如此笃定的身影么?

  此后的时间轨迹上,有谁还肯在田野上驻留片刻,倾听泥土与庄稼的私语。

  无人看见草鞋的夜里,我在荒芜的梦境中披衣而起。仿佛看见一束光,仿佛只是雨滴跌落大地,便再也不见那条隐隐的草木之路,徒留一双芦荻编织的草履,在寂寞中黯然远行。

  14.高粱薄:遮蔽岁月的屏风

  土屋里光线阴暗,我在阴暗的光线中醒来,斑驳的土墙,偶尔会掉下一些土块,硬硬地钻进被窝。几乎,童年的所有记忆从此开始。老屋静默,像飘荡在一片无边的汪洋大海。人呢?母亲,父亲,姐姐和哥哥们,此时散布在乡土的哪一个角落。我知道,或者装作惶然无知的样子;但是,这样的孤独并不足以让人恐惧。土墙上挂着一把高粱穗,或者一张泛黄的墙画,墙画上,芭蕾舞剧里的红色娘子军,目光坚定,仿佛在面对百万敌军,依然英雄无悔,仿佛一个人、几个人的单薄队伍,走在坎坷的漫漫征途,必须以某种风骨或信仰,作为肉体的重要支撑。

  而我不懂。手指伸进被当做屏风的高粱薄的缝隙,一片片剥落,那些粗糙的包衣枯皮。这样,高粱杆明亮顺滑的一面就凸显出来,摸上去柔和细腻。日头偏西,太阳在走过中午之后,会和蔼的像一个老人,目光穿过窗棂,穿过高粱薄细而密的缝隙,落在我的腿上,脸上,掌心,形成了无数光影的格子。

  有时我们太需要一面墙,父亲和母亲睡在里屋,我们则挨挨挤挤睡在堂屋。乡下怎么可能有一面雕花镂案的屏风呢,那些影像我们只在电影或者书页里才能看见。殷富之家的女儿,羞答答坐在床沿上,丫鬟,仆人,管家婆子,一个个在屏风的遮掩下鱼贯而出,鱼贯而入。那是一个女儿的成长空间,同时,用一扇雕满青山绿水或者一幅大西厢图案的屏风,隔离开来的小小世界。当然,偶然到来的书生,眼角总是抑制不住地往里瞄了又瞄,在女孩母亲佯作严厉的咳嗽声下,面色通红。

  而乡间的屏风如此简陋。一张简陋的高粱薄,将一座低矮的土屋象征性隔离,企图隐藏什么秘密,却总是被钻进屋子里的风,窥探到了风声。

  雪花是我的堂姐。雪花是堂姐里肤色最白,性格最是温柔的女孩。我还小,倚在母亲的怀里,听大人们说雪花姐的婚事。而高粱薄的后面,传来嘤嘤的啜泣。要出嫁的雪花姐,男方家丰厚的聘礼,堆满了整个堂屋,果品,酒品,布匹,和装了很多钱的朱红礼匣,放在桌子上,地上。一只毫不知趣的狗,这里嗅嗅,那里闻闻,最后被大伯一脚踢了出去。

  “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由不得你!”

  隐隐知道,这是说给雪花姐听的。而她则失去了辩解的努力,只能任凭媒妁之言,将自己嫁给那个她从来没喜欢过的人。

  高粱薄,在幽暗的灯光下,影影绰绰。里面的人看不清外面人的面孔;外面的人听不懂里面的人为什么哭泣。当我趁大人们一眼不注意,溜进高粱薄后面时,听见痛苦的挣扎与呻吟。一只白色的农药瓶子丢在地上,刺鼻的农药,泼洒一地。

  本地的高粱,按严格意义上来说不是真正的高粱。或者叫秫秫,编织高粱薄的秸秆通称为秫秫秆。高高的高粱秆子,细细长长,密密匝匝,生长在一片野地里。大略人们从来不把高粱作为主食,所以无暇管理,只用茎秆做薄,用高粱穗做炊帚,笤帚,简单的家庭用具。但我喜欢在高粱地里穿行,火辣的日头,经过高粱的过滤,情绪稳定了许多。有野瓜,野鹌鹑,野雉,也有叫声响亮的绿肚子蝈蝈。有蓬勃的野草,飞舞的豆娘,当然,更有野地上应该发生的那些事儿。

  那天的我冒然闯入那片密密匝匝的高粱地,衣衫凌乱的雪花姐却表现得异常冷静。她面色羞红地向一个穿绿军装的大男孩说:没事,叔家的小四。而我,则被几枚花花绿绿的糖果虏获。从此,将一件往事当做一个从来不曾发生的秘密,封藏起来。

  其实那天的雪花姐只是有惊无险。后来在大伯铁青的表情下,还是遵从了家人的意愿。——那些丰厚的聘礼,转身成了堂兄的聘礼;同样,将另一个高粱薄后面的女孩引到了现实的世界。看过一出折子戏,哭哭啼啼的女子甩着水袖,在屏风后面,一声“苦哇”,扭身到了台前。不记得是什么了,仿佛那依依呀呀的唱腔全是心中的哀怨。怨恨心的父母不该将自己许配不爱之人。怨天地无眼不能结成连理。怨恨心的媒婆长着一只八哥的巧嘴,硬生生将一对金玉良人拆散。

  高粱薄,起到了一面墙的作用。

  人在面对一堵墙时,要不豁出命来拼争;要不,就得听从命运注定的安排。自从在高粱地里遇见那个大男孩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当然,雪花姐的生活也和常人一般无二,波澜不惊。

  我无意将一些隐秘浮出水面,也无意将一面高粱薄当做一堵不可逾越的高墙。只是,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对编织高粱薄充满了好奇。父亲一面叮嘱二哥,将捆成扎的高粱杆裁剪整齐,一面将两个三脚架支撑起一根木头。线绳是从泥塘起来的沤好的青麻,坚韧而粗粝。每一条麻绳上挂着一块砖头,颠来倒去,就把一根高粱杆固定在上面。薄,越织越长,织好后可以晾晒棉花,也可以盛放过年时的大白馒头。当然,或许作为一扇屏风才是一卷高粱薄的最终命运,从此将清晰的现实与模糊的乡间纹理,一分为二。

  乡野里的丧事,也离不开一卷高粱薄。跪棚,祭棚,大概都是从一卷高粱薄里引申出来的含义。人死如灯灭,黑漆漆的棺椁停放在灵堂里,一旁跪着痛哭流涕的儿儿女女。唢呐声响起,祭拜的人则在一扇高粱薄前,瞻仰逝者的遗容,一具冰冷的血肉之躯,灵魂早已在恰如屏风的高粱薄的遮蔽下,悄然离去。

  我不能参悟一些旧物上难以解密的符码,但是透过旧年的光影,依然能触摸到一缕熟稔的气息。也许,在一扇高粱薄上,那些透过木格窗棂的斑驳光影,早已在岁月深处结痂成茧,但愿在一扇岁月的屏风上,依然能读到曾经的冷暖。

以上则为【「六星散评」11:那些关于乡土生活的鲜活记忆】的相关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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