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想飞的猫

  ——豁啦!
  一只猫从窗子里面猛地跳出来,把窗槛上摆着的一只蓝瓷花盆碰落在台阶上,砸成两半。
  才浇过水的仙人掌,跟着砸碎的瓷花盆被抛出来,横倒在地上,淌着眼泪,收回一丝微弱的声音:“可惜!”
  “那算得什么,我是猫!”猫没道歉一声,连头也不回一下,只弓起了背,竖起了尾巴,慢腾腾地跨开大步,若无其事地向前走。“昨天夜间,我一伸爪子就逮住了十三个耗子!”
  “嗄——”猫突然之间停住了脚步,耳朵高高地竖起来,招了两招,就撒开四条腿飞奔已往。
  两只胡蝶(butterfly),正在凤仙花的头顶上往返地跳舞。凤仙花仰起了红通通的笑脸,竭力收回香气。她们亲亲热热地接吻,一下、一下、又一下。
  猫突如其来地飞奔到胡蝶身旁,张牙舞爪。她们大吃一惊,腾起身来,像两个断了线的风筝,倏地飞远了。
  “倒霉,扑了一个空!——她们比耗子聪明。”但是猫没肯轻放过她们,只停了一秒钟,就跳起身来追赶已往。
  两只胡蝶在空中窃窃私议,商量什么事儿。
  黄胡蝶一歪一斜地,像从白杨树上掉下来的一张黄叶子,飞得又慢又低,落在前面。
  “哈,她乏了!”猫直奔已往,伸起脚掌一抓,差半尺,黄胡蝶飞走了。
  现在是白胡蝶飞得又慢又低,落在前面。
  “这回可差不离了!”猫奔已往,用力蹦起来,又伸起脚掌一抓,只差一寸,白胡蝶飞走了。
  “呼——嘘——”猫头上渗出了汗。他自己安慰自己,“险些儿到了手!逃不掉的!”
  这时候,黄胡蝶又在他面前不远的地方,摇摇晃晃地飞着,仿佛要下降在地面上的样子。
  “可恶,她逗我呢!”猫原来是捉捉玩玩的,现在却恼起来,“她想欺侮我吗?好,有她悦目的!”
  猫弓起了身子,沿着一排夹竹桃紧挨着走,想利用这些绿叶子遮掩他,轻轻地、俏悄地潜跑上去。
  “他打埋伏呢!”黄胡蝶可笑了,可是没笑出声来。
  猫看一看愈挨愈近,不到两尺景色,一纵身飞扑上去,“成为!”
  不,还差几分。猫的话说得太早啦!
  黄胡蝶写写意意地飞走了。
  猫望着黄胡蝶在马缨花树的枝旁,绕了两圈,才直向高空中飞去。他叹了口气,“她太机灵了!不过如果我也能够飞——”他烦恼得很。
  白胡蝶仿佛也飞累了,像一朵小白花,落在一片映山红的上面。
  猫抹一下脸。“我眼睛没花吗?难道不就是那个小丫头!——好,你也来逗我!”
  他蹲了下来,一动也不动,眼睁睁地盯着白胡蝶,暗地里在估量距离,调查风色,要遴选一个最好的时候,像一支箭一样地射已往,射中她。
  一,二,三!时间到了!
  猫腾身扑已往,一会儿抓住了。他正在抬起头来得意的时候,怎么,白胡蝶却就在他头顶上翩翩地飞过,越飞越高,和黄胡蝶飞在一块儿了。

  他气得颤抖,呆呆地望着她们,不自然地松开脚爪,被抓下来的一束映山红,零零落落地从脚爪里掉下来。
  这一对鲜艳的胡蝶,像亲姊妹那样地并肩飞着。她们把这只自以为了不起的猫戏弄得够了,就在一行青翠的柏树前面,绕了一个大弯儿,向西面飞去。
  “我不放过她们!我发誓,一个也不放过!”猫像疯子一样,不好好地走正途,却打横里从花圃中窜已往,撞在向日葵身上,撞到鸡冠花身上……
  向日葵正安静地站着,望着明亮的太阳。“这早晨空气多么好,这世界多么美,这太阳照得多么暖,我得再把戴红领巾的孩子们向我提出的‘增产打算’仔细想一想——啊唷!”她冷不防给猫猛撞了一下,撞得她那高个子东倒西歪,险些立脚不稳;她那大大的脑袋也晃来晃去,晃得头昏脑胀。
  “咦,下毛毛雨了?”站在向日葵脚旁的一棵小草儿低声说。
  “不是的。两滴眼泪!”另外一棵小草儿也低声说。
  上了年纪的矮黄杨插嘴了。“你们说的都不是。两滴油!”
  “明明是向日葵姑娘的眼泪,怎么说是油?”这棵小草儿不服气,争论起来。
  “也难怪,你们年纪小,见地少,还不知道她是一个‘油料作物姑娘’!”矮黄杨说完,驼着背,铁青了脸,闭紧嘴,再也不愿意多说了。
  可是两棵小草儿还不肯停嘴,他们总喜欢多知道世界上的一些东西,喜欢把事儿问清楚,喜欢多说几句话。
  “啊啊,这个名字多古怪!一连串很难念!”
  “哦哦,这个名字倒新鲜,只可惜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
  鸡冠花也被撞伤了腰,气得满脸通红,他忿怒地喊着:“这个淘气的小家伙,走路横冲直撞,不守交通法则!”
  “我是猫!我一伸爪子就逮住了十三个耗子!——你算得什么,你是公鸡(cock)?像吗?冒牌东西!”猫在乱奔乱窜中转头来狠狠地回嘴。他做错了事,从来不肯虚心承认。
  葡萄兄弟们吓得颤抖,有的脸色发青,有的脸色发紫。“幸亏咱们爬上了架子。这个野孩子多么可怕呀!”
  等猫闯出这个花圃,两只胡蝶已经飞得不知去向。
  猫睁圆了眼睛,喘着气,望着天空。天空蓝澄澄的,连一片白云都没有。
  “要是我能够飞——”他失望,又懊恼,垂头丧气地走过银杏树边,也不照例停一下,溜达一下,在树干上抓几下,磨一磨爪子。
  喜鹊(magpie)的家就在这棵银杏树顶上。
  她清早起来,把家里打扫干净,收拾整齐,随后出去打食,吃饱了肚子返来,歇息了一会儿,就打开那本厚厚的《修建学》来认真地学习。她是有名的修建师。
  从花圃里传来的吵闹声,惊动了她。她抬起头来一望,猫正踩在一棵小芭蕉的身上跳出来。她认得他是这个村庄上最坏的一只猫。
  “大概又在闯祸了吧,”喜鹊想,“啊,这样厮闹下去,总有一日会摔个大跟头的。”
  她看见猫有气无力地踱过来,想飞下去劝告他。可是猫不愿意让她看见自己不得意的样子,放慢脚步溜已往了。
  猫一向走到湖旁边。
  沿着湖岸,长起一丛又高又密的芦苇,像一座耸起的绿屏风,把镜子一般的湖面遮住了。猫没有看见鸭子正在湖里头洗澡。四周静静静的,他觉得很无聊,而且有点儿疲倦,“在这儿瞌睡一下再说吧。”
  在老柳树斜对面的槐树荫下,猫睡着了。
  他做着梦。
  在一片碧绿的草地上,他追赶一只漂亮的红胡蝶,一向追到了紫藤架下,他就飞起来抓住了她。“啊呜!”一口,干脆把她吃掉了。“哼!谁叫你的两个姊妹戏弄我?——我是猫!我一伸爪子就逮住了十三个耗子!”在睡梦中,猫舔嘴咂舌,仿佛真的吃到了一只胡蝶。
  秋风带着一点儿凉意,吹过来。怕冷的芦苇直哆嗦,瑟瑟地发响。
  猫糊里糊涂地以为一群耗子从洞里涌出来了,就咕哩咕哩地说着梦话:“喂,你们这些尖嘴的下贱东西,别吵闹吧,我不来难为你们。嗨,我要睡觉(sleep),我懒得管你们!”他把身体蜷缩得紧一点儿,睡得真甜呀!
  槐树低下头来,看见猫睡得烂熟,禁不住心头火起来,“这个毛孩子多不争气,白天睡懒觉!——我的影子歪在西面,还没到午睡时间。”
  他就生气地用一根枝条儿打在他头上。
  猫霍地坐了起来,两只脚掌使劲地擦着眼睛,嘴里叽哩咕噜地说:“可恶!谁把皮球扔在我头上?”但是等到他清醒了,睁开眼睛一看,什么影子都没有,四周依旧静静静的。
  “噢,恐怕我是在做梦吧。”他想到他曾经飞起来吃到一只世界上罕见的红胡蝶,不管这件事儿是真是假,总是值得骄傲的。
  他拉开嗓门儿,不成腔调地自拉自唱。

    呱呱叫,呱呱叫,
    我是一只大花猫,
    我是天下大好佬!

    丁丁当,丁丁当,
    耗子见我不敢抬头望;
    老虎(tiger)见我称声“猫大王”!

    唧唧喳,唧唧喳,
    …………

  “呷呷!呷呷!”鸭子一边大声地笑,一边摇摇摆摆地跑上岸来。
  爱清洁的鸭子,洗了个冷水澡,浑身畅快。她听到猫的歌唱,想称赞他“调门儿不错!”还想提个意见,“这歌词儿未免有些夸大。”另外有一件主要的事要跟他谈谈。
  猫一贯瞧不起鸭子,尽管鸭子笑嘻嘻地走过来,他却板起了脸孔,翘起了胡子,像站在天子身旁的一个阴险的武官,一开口就没好话。“扁嘴!你从哪儿来?上哪儿去?”
  “请你放端正些。不许你随便叫我‘扁嘴’。”
  “那么,我就叫你‘圆嘴’。”
  “叫绰号总是不正经。你可看见谁对待朋友这样没礼貌的。——好吧,我们不谈这些。我刚才听见你唱了个歌,调门儿不错;可是歌词儿……”

  猫拦住了鸭子的话,说:“你爱听歌?”
  “我爱听——不过……”鸭子的话没说完。
  猫又插嘴了。“我可以为你再唱一个,你想听?”
  “谢谢你!我用心听。”
  猫又拉开嗓门儿。

    唧唧喳,唧唧喳,
    那边来了一个啥?
    原来是只扁嘴鸭!

  “喏,你又来了!”鸭子很不高兴。“你仿佛就是野山村上的那个小二流子,成天吃吃、玩玩、调皮、捣蛋,……”
  “嘻嘻!嘻嘻!”猫冷笑着,眨眨眼睛,脸上满是狡诈的神气。
  鸭子接下去说:“好吧,我们不谈这些。有一件主要的事儿得通知你:咱们村庄明天大扫除,你也要来参加。不要迟到!”
  “暧呀!”猫捧着头喊起来。
  “什么事?可是肚子痛?”
  “头痛!”猫半真半假地说,“憎恶的‘大扫除’,我怕听这三个字。”
  “哦,你不爱劳动,你不愿意干活!”
  猫装作没有听见,抬起了头,望望槐树,望望芦苇,望望老柳树。隔了好一会儿,才低下头来,睁开一只眼睛,爱理不理地、冷冰冰地说:“你们爱劳动你们去干。我不干!”
  鸭子觉得很新鲜。“怎么,你不愿意把大家住的地方弄得干干净净?就说你自己吧,家里头一团糟,也得打扫打扫。那天我在你家门前……”
  “你管不着!”猫抹了一下胡子。
  鸭子也有点儿生气了,她是难得这个样子的。“你,你也应该知道:公共的事儿大家干;朋友的事儿帮着干。”
  “你是女教师?”猫绝不讲理地说。
  鸭子没话说,转过身去想走了。
  猫的眼珠滴溜溜地直打转,不怀美意地盯着鸭子。“呢,你慢走,我们再谈谈。”
  “你既然不肯参加大扫除,和你多谈也白费。浪费时间!”鸭子真的要走了。
  “你瞧,谁来了?”猫的眼光真好,他一抬头就望见远方地方有黑影儿正在向这边移动。
  鸭子突然之间想到来了。“啊哟!真的耽搁得太久了,他们上这儿来找我啦!”
  “他们是谁?”
  “还不是鹅大姊、鸡大哥和鸡小妹吗?”
  “哦——”猫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他觉得十分扫兴,原来开鸭子玩笑的打算,像膨胀得很大的胰子泡,“瘪的!”破了。
  现在看得清楚了,两个黑影儿越来越大。一个脖子长的。一个冠子高的。
  “再见!”鸭子依然很有礼貌地躬一躬身子走了。
  猫闭上了眼睛,也不抬一抬身子。
  鸭子一摇一摆地迎上前去。她很爱朋友,又是一个热心的快活人。
  “呷呷!”她老远地和他们打招呼。“很对不起哪!我没早一点儿返来。我洗了一个澡,上岸来遇见猫兄弟,和他说话说久了。——猫兄弟还在这儿呢。”

  “呸!去你的,谁是你的兄弟!”猫嚼了一口草,把它吐出去。
  鸭子耳朵不很灵,又只顾迎接朋友,没听见。
  鹅拖着肥胖的身子,一边向前急走,一边提高了嘶嗄的嗓子回答着。“不忙,不忙。鸡小妹昨天在苹果园里抢捉虫子,淋了雨,感冒了,今儿身体发烧,躺着起不来。所以咱们得把大扫除的日子改变一下,专程来和你商量商量。你可有什么意见?”
  鸭子一听得母鸡(hen)病了,心里头就着急,话都说不顺溜。
  “呷——呷——”意思是说你们“看——吧——”
  “看过大夫了,病倒不怎么厉害,只是要歇息一个星期。”公鸡的嗓子真响亮。他是一个卓异的歌唱家。
  猫老远地蹲在前面,也听得清清楚楚。可是他不佩服他,因为公鸡嗓子虽好,唱的总是“喔喔喔”的老调。他不喜欢。他自以为比他强得多。
  这时候,他们三个已经走在一块儿了,多亲热,有说有笑的,走回村庄去了。
  猫独个儿蹲在槐树底下,觉得寥寂起来,却又不愿意跟上去,只是不停地眨着眼睛,眼巴巴地望着他们的背影。
  突然之间他们三个在银杏树下兜了个圈子,走返来了。
  猫心里头一高兴,精神就来了。他用心地听着他们讲些什么。
  “我赞成把大扫除推迟半个月搞,好让鸡小妹多休养几天。做事儿性急总不好!”这粗大的是鸭子的声音。
  “你的话说得有理,我赞成。”这嘶嘎的是鹅的声音。
  “不过,如果下个星期日她依旧起不来床,我主张甭等了,我顶两份工作得了。”这清楚的是公鸡的声音。
  “不能让你多辛苦。咱们有福共享,有事共当!”鸭子真心地说,不觉眼圈儿也红了。“啊,如果猫兄弟也来帮一手,那就再好都没有了。”
  “所以我主张依然去劝劝他。”鹅昂起了头说,她的脖子多长啊。“要是他答应下来,纵然鸡小妹再多歇息些日子,也没干系。”
  “对。我们去好好地邀请他。”公鸡用嘴把自己的花衣服整一整好。
  “我们要虚心些说,耐性些说。”鸭子叮嘱大家。她想轻声点儿说,可是她的粗大的声音依旧给猫听得清清楚楚。
  猫知道他们的来意,心灰了一半。他原想他们来找他玩儿去的。
  “我躺下来冒充睡觉吧!”猫心里想。
  “猫兄弟!”鹅、鸭子、公鸡一边跑迩来,一边热烈地招呼猫。
  “呼噜——呼噜——呼噜——”猫打着鼾声。
  “怎么,他一会儿就睡着了?”鸭子眨着眼睛,迷惑起来。
  鹅摇摇她的长脖子,默默地想了一想,低下头来看了看猫。她不敢去碰动他,知道他的脾气不好。
  “让他打个很响很响的喷嚏就会醒来的。”公鸡啄了根小草,想插在猫鼻孔里撩几下。
  “不好,不好,”鸭子赶忙阻止他说,“这么一来,他准会生气的。如果谁这样对待我,我也会生气的。”
  “那总得想个办法让他醒来。”鹅又伸着长脖子,昂起头来,在默默在想办法。
  “办法另有一个,看你们赞成不赞成?”公鸡说着,提起一只脚来,抖了抖他的花衣服。“猫兄弟搞错了,以为现在还在半夜间,所以睡得那么香。其实,树林(wood)中、果园里、农场上,到处照耀着阳光,时候已经不早,让我唱起一曲‘喔喔喔’,保管他就会醒来。”
  “这个好。”鹅的长脖子点了两点。
  “不过你得唱响一些,别让他的鼻息比你的歌声还响。”鸭子以为猫真的睡着了。
  公鸡抬起头来,冠子抖动了一下,披在脖子上的长发也飘动起来,多雄壮的样子。他唱起来了:

    喔喔啼!喔喔啼!
    该睡的时候要好好睡;
    该起的时候要快快起。——
    太阳啊,他在招呼你!

  猫没有醒来。“呼噜——呼噜——”的鼾声反而更加响了。
  鸭子惊讶地低下头去,仿佛一个远视眼般地仔细看一看猫,只见他的胸脯一路一伏地抽动着,眼睛闹得紧紧的。
  鹅一动不动,依然伸着长脖子,昂着头,在默默地想。
  公鸡再唱:

    喔喔啼!喔喔啼!
    该起的时候还不起,
    睡懒觉的家伙没人理。——
    太阳啊,他躲进乌云里!

  猫依然没有醒来。
  鸭子睁大了眼睛,觉得事儿太新鲜。
  鹅摆了摆身子,有点儿不耐烦。
  公鸡早看出猫在冒充睡觉,现在他不虚心了,抢前一步,把脖子伸到猫的耳朵旁边,像一个勇敢的号手样地大声地吹起来:

    喔喔啼……

  猫一骨碌翻身跳起来,睁圆了两只眼睛,瞪着他们三个,摆出一副不友好的样子。
  “猫兄弟,你早!”鸭子先开口。
  “猫兄弟,你好!”鹅跟上去。
  “猫兄弟,你起得早,身体好!”公鸡说俏皮话。
  “不理你们这一套!”猫气可生大了,“如果你们想我去大扫除,先来比赛一下,谁胜了我,谁就能够命令我——要我扫干净整条长街,大概整个广场,我也干。”
  鹅把头低下来,温顺地问:“赛什么?猫兄弟。”
  “赛跑!”猫粗声粗气地回答。
  鸭子着急地说:“那可不行啊!你明明知道我们三个都只有两条腿,跑起来比牛还慢。”她忧愁起来。
  “那,你们就休想我去干什么活!”猫把头侧已往,不要看见他们。
  “大扫除,清洁卫生运动,这是为大家好,也为你好哇!”鸭子心直口快,老忠实实地说。
  “我不在乎这个。”猫一边说,一边抬起了头,眼睛望着天空。

  “这样岂不是不公平吗?”公鸡责备着猫。
  猫回过头来,露出了牙齿。“你说说看,怎么不公平!”
  公鸡没有被吓倒,跨前一步。“那么,大家出力出汗,把胡同、马路打扫得干干净净,你不劳动,——美意思?”
  “我没有叫你们干这种傻事!”
  “照你说:就是成天吃吃、玩玩,什么活也不想干,吹吹牛皮过日子,这才是聪明人干的乖事儿!”
  猫没话好说,但是显而易见发怒了,“哺!哺!”地喷着鼻息,尾巴在前面甩了两甩,背脊弓了起来。
  鸭子慌了,忙说:“猫兄弟——我们是来邀请你的啊!”
  “少说废话!谁要我拿起扫帚、抹布来,谁先来和我赛跑。”
  “不过,”鹅依然和不和气地讲道理,“你是个赛跑健将,咱们差得太远了,请你甭提这样难的条件。”
  猫的怒气平下了一半,因为有人在称赞他了。“可是,我,我不只是个赛跑健将啊!”
  “不错,我知道你依然个跳高健将,能够从地球上跳到月亮里!”公鸡故意这么夸奖他。
  “你以为我不过是个运动员月
  “不,不,”鸭子看出猫又即将生气了,赶忙安慰他说,“你,你又是个旅行家。你常常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妙乎——”猫笑出来了。“但是你还不知道我也是个歌唱家呢。”
  鸭子转头来望望公鸡,看见公鸡的脸色很难看,担忧他们再吵起来。“不错,不错,猫兄弟是个男高音歌唱家;我们的鸡大哥是个男高音歌唱家。”
  “那么,你是个什么呢?”猫刁难她一下。他觉得鸭子好欺侮些。
  鸭子噘起了扁嘴,想了半天,才说:“我嘛,我是个游泳家;大概可以说是个渔业家。我们的鹅大姊也是的。”
  “你不知道?我也是的!”猫嬉皮笑脸地说。
  鸭子给弄得糊涂起来,不停地眨着眼睛。她望望鹅,心里头在想:“难道猫也会在湖里打鱼不成,怎么从没见过?”
  公鸡憎恶这个骄傲的家伙,再也不肯错过好机会,马上插嘴说:“可不是,有一日我走过湖边,我亲眼看见你在湖里打鱼,捉起一条大约有十斤重的大鲤鱼(carp)来,那鲤鱼的两条须儿可真长哪!你呀,真是一个多么有才干的渔业家!”
  “不,你看错了人,我没有在湖里打过鱼,”猫心虚了,他强辩着。“我只是在湖边钓过鱼。我还记得钓起了一条阔嘴巴、细鳞片的鲈鱼(perch);另有一条三斤多重的鲫鱼(crucian),——嗨嗨,鲫鱼的味道可鲜极啦!”猫说完,咽了一口唾水,喉咙里“咯嘟”一声响。
  “请原谅,我的影象力不好,把话失言了。”公鸡装做一本正经,抱歉地说。他看一看鹅,又看一看鸭子。“明天就请这位出色的渔业家表演他的拿手好戏,给我们开开眼界。”
  猫怔住了。他抽搐着鼻子,真够呛,无可奈何地说:“可以嘛。”
  “那么,我们鼓掌接待!”
  公鸡带头,鹅和鸭子跟着,一齐拍着翅膀,把地上的灰土扇起一大片。
  猫暗暗叫苦,但是话已经说了出去,“怎么办呢?”
  公鸡先向湖边走去,鹅和鸭子跟在前面,猫没奈何地只得和他们一块儿走。到了湖边,又没奈何地蹲了下来,把尾巴插入湖里,摆出钓鱼的架子来。其实,他自己心里很晓畅,这样做不顶事,担忧骗不了人。可是他爱面子,只能硬着头皮这样做,想碰碰运气看。
  时间一分钟又一分钟地已往了,鱼的影子也不见。
  猫的尾巴浸在水里久了,凉得不好受。“我不该说大话!”他有点儿懊悔了。但是他想用拖延的方式把这件事儿拖已往。
  猫突然之间之间之间地唱起歌来:

    鱼儿呀,鱼儿呀,咱们是老朋友。
    游呀,游呀,快上我的钩。
    大的不肯来,小的也将就。
    你们瞧吧:锅里有油,
    瓶里另有酒,
    没有葱烤鲫鱼怎不叫我皱眉梢?

  鸭子觉得非常有趣,笑着说:“好一个快活的钓鱼人!”
  “我说这个钓鱼人快愁死了!”鹅说,“他的歌声像是哭声。”
  “这算唱的什么歌,”公鸡很生气,“油腔滑调!”
  事儿真凑巧,猫正在为难的时候,一条乌鱼(mullet)恰好游过来,看见水里面有一条毛茸茸的东西,以为是条大毛虫(caterpillar),就狠命地一口咬住了。
  猫突然之间之间之间觉得尾巴上剧烈地疼痛,就乱甩起来。咦!一条玄色带斑的身体滚圆的鸟鱼,在地上蹦着,蹦了又蹦。
  猫忍住了尾巴的疼痛,咧开嘴勉强笑着。“啊哈,你们看!怎么样——一条鸟鱼!”
  鸭子连声称赞:“能干!能干!”
  鹅点摇头又摇摇头,她一半儿相信,一半儿嫌疑。
  公鸡气得脸色苍白,连头上的冠子也倒在一边了。
  现在猫更加骄傲起来。一忽儿爬上槐树,一忽儿又跳下来;一忽儿在草地上奔过来又奔已往,一忽儿躺下来打滚。他得意得忘记了疼痛。
  “我是猫!我一伸爪子就逮住了十三个耗子!我一甩尾巴就钓起了一条大鸟鱼!”他乐得说了又说,巴不得把这句话去通知全世界的人。
  一只小麻雀(sparrow),停在老柳树的柳条儿上。柳条儿轻轻地飘荡,他正好一边荡秋千,一边看滑稽戏。
  说起来小麻雀的鼻子虽短,眼睛却灵。他觉得他应该勇敢地飞下去,揭穿猫的鬼把戏,就飞落在地上。
  “喂,亲爱的猫先生!我请教你:你的尾巴上挂着的是什么?可是一朵大红花?明天什么好日子,你打扮得像个姑娘似的?”
  这就引起了鹅、鸭子和公鸡的注意,发现猫的一圈黑、一圈白的竹节似的尾巴尖上,有红斑斑的血渍。
  猫给这么一提醒,马上觉得尾巴上热辣辣地疼痛得不好受。但是他想到“我是猫!我一伸爪子——”就只能硬装铁汉。“那有什么,不过我自己咬死了一个该死的甲虫(beetle),一不留神就咬伤了自己的尾巴。”

  “你的牙齿和乌鱼的一样不肯留情!”麻雀说着,“吱吱!吱吱!”地笑。
  公鸡不写意猫的不忠实、不劳动,还要自高自豪。他也来取笑他:“我们的猫兄弟挺勇敢,就是给狮子(lion)咬一口也不过像给蚊子(mosquito)叮过一样,只觉得有一点儿痒刺刺罢了。”
  猫很想报复大家的耻笑,但是尾巴上的血渍抹不掉,硬不起来。他眯着一只眼睛,想把话题扯开,狡诈地说:“反正乌鱼钓上来了逃不掉,等一会儿我请客。现在咱们上喜鹊姑娘那儿去看一看她。”
  “呷呷——谢谢你!乌鱼的滋味我吃腻了,你自己多吃点儿吧。”鸭子想到木盆里的衣服还没有洗,不能再多耽搁了。
  鹅可不这么想。她以为让猫到聪明有学问的喜鹊姑娘那儿去,可能得到一些教训,这对于一只懒惰又骄傲的猫是有利益的。所以她顺着猫的意思说:“可以,可以,先看一看喜鹊姑娘去。”
  公鸡想到一个月以前,水莲花开满水塘的时候,那些日子在苹果园。葡萄园里捉虫子,早和喜鹊熟悉,而且做了好朋友了。这一晌工作忙,多时没晤面,现在和大家一同去看一看她也好。“那么,走吧。”
  小麻雀不吱声,只忙着摇动他的小脑瓜:向上、向下,向左、向右,一刻不停,大概心里头很不高兴吧。他觉得鹅、鸭子和公鸡竟这么不中用,给猫容轻易易混已往了。
  他们离开湖边到树林去,没多久,已经走近了那棵矮小的银杏树。
  猫每次从银杏树边边走过,老是这么想:“什么时候爬到树顶上去——当然最好是飞上去,看一看喜鹊姑娘。她的家多高,真有趣,从她的家望出去,一定可以望得到海。听说她家里收拾得又干净又整齐,我能够在那上面睡一会儿就好啦,多舒服。啊,如果她家里还藏着两个小小的蛋——”猫老是不转好念头。
  喜鹊把一本《修建学》看完了,打了一个呵欠,揉一揉眼睛,站起来望望,看见一队新鲜的人马开进树林:猫带头走在前面,大模大样地,尾巴竖得那么高,像插着雉尾毛的大将军。她猜不出他们要来干什么。
  突然之间间小麻雀飞来了。他一五一十地把事儿全通知了喜鹊。
  喜鹊笑起来,“看来这个家伙想到这儿来捣乱了。”
  小麻雀说:“可不是,他的眼睛是长在头顶上的,瞧不起人!”
  可是喜鹊诚恳地说:“让我们大伙儿帮助他。眼睛依然长在鼻子两旁的好。”
  猫走到银杏树边,看一看笔挺的干,粗大的枝,浓密的叶,多好的地方。他不觉又想到来:要是我是喜鹊的话,我就要在这大树干上,钉上一块大木牌,写着:

  猫公馆·大修建师猫大王在此!

  他还以为喜鹊真不懂得事,成天拿著书,是个书呆子呢。
  “喜鹊姑娘!喜鹊姑娘!”猫在银杏树底下憋着喉咙,装出亲见的声音叫起来。“你别那么用功,累坏了身体划不来,请下来和我们一块儿散散步吧。”
  喜鹊探出头来,看见猫仰着狡诈的脸孔:一个颤动的鼻子,两撇翘起的髯毛,眼睛眯成为两条细缝,尾巴一甩一甩的,正在打什么坏念头。

  “谢谢你的体贴,猫兄弟!”喜鹊向小麻雀瞅了一眼,她知道他喜欢饶舌多嘴的。接着说:“我一点儿也不觉得累,看书是件快活的事儿。”
  猫心里想:“明天可有苗头——这个姑娘平时碰到我,老是板着脸儿,不是受她教训,就是挨她责骂,现在却有说有笑的。”就高兴地说:“看的什么书?我想那一定是很好玩的故事吧,你肯讲给咱们听听?”猫在说话的声音里,掩不住心里头的快乐。他觉得明天早晨玩儿多,过得真不坏。
  鹅、鸭子和公鸡听说要讲故事,就决定再呆下去,特别鸭子是爱听故事的。
  猫又甩甩尾巴,装出恳求的样子。“多谢你,喜鹊姑娘,快讲吧!”
  “我就讲,我就讲。”喜鹊用好听的声音讲起故事来。
  “已往有一个村庄,村庄里有一只猫。”
  猫的心“扑”的一跳,身子一动。“一只猫?”他眼睛眨了两眨。
  “这是一只聪明的猫,不过有点儿懒惰,最大的瑕玷是骄傲。但是他本领的确很好,是一个体育家,赛跑、跳高都得了奖。”
  “多棒!他又是一个歌唱家吗?”猫很喜欢听这个故事,忍不住问。
  “是的,他是一个卓异的歌唱家。”喜鹊回答他说。“你别打扰我,听我讲下去。”
  “他的唱歌也非常有名,特别是那个‘呼噜——呼噜——’催眠曲。有一回,在石头山脚下的一个音乐大会上,他唱着这个歌,歌还只唱了一半,全场一千个观众九百九十九个全睡觉了——只有一个没有睡,他在想做算术题:三加四是不是等于七,想得后脑勺的青筋也暴起来,这样好听的歌竟没有听出来,所以他没有睡觉。——因此他得到了一等奖。”
  “呷呷!呷呷!”忠实的鸭子笑出来了,仿佛她自己得到了奖一样。“他大概得的是个金质奖章吧?”
  喜鹊没回答她,就要讲下去。可是猫实在太高兴了,忍不住又插问了一句。
  “他依然一个旅行家吗?”
  喜鹊用了夸大的口气,讲下去。
  “一点儿不错。他依然一个伟大的旅行家:到过大草原,穿过大森林(forest),横过大沙漠,上过一万公尺高的峰顶,还下过四千公尺深的海底。所以他同时是一个伟大的潜水家;当然也是个头等的游泳家。”
  “伟大!伟大!他依然一个伟大的渔业家呢!”猫得意地补充了一句。
  喜鹊想:“这个骄傲的家伙自豪得冲昏了头脑了。”
  “当然他依然一个伟大的渔业家,他能够出色地用尾巴钓鱼。”
  猫高兴得觉得身体轻飘起来,突然之间想到,“他依然一个航空家吗?”
  喜鹊给他这么突然之间之间之间一问,险些回答不出。
  “我想是的,他是一个最勇敢的航空家。”
  “我想一定是的!”猫高声地嚷起来,伸起脚掌来抹抹自己的鼻子。“这个故事里头的猫,就是我啊!”
  麻雀不服气。“我说不是的,你不会飞!”
  “我当然也会飞!”猫想也不想,马上大声地回答出来。
  鸭子歪着脖子,又像远视眼般地仔细看一看猫。“他没有翅膀,怎么飞?”
  鹅伸着长脖子,昂起了头,默默地想:“猫不该这样夸口!”
  “呢,应该谦虚点!”公鸡抖一抖他的花衣服。
  “那么,你当场就飞给咱们看!”小麻雀很不服气。
  公鸡也忍不住说:“猫兄弟,咱们失敬了!从来还不知道你会飞!”
  猫不做声,他有点儿懊悔了。但是当他看见大家的眼光都射在他身上,他想到“我是猫!我一伸爪子——我难道就在这些小子们面前丢脸不成!”他越想越烦恼,虎出了牙齿,粗暴地说:“好吧,我飞给你们看!”
  于是猫昂着头,弓着身子,屈着一双后脚,竖着尾巴,谛视着银杏树,眼睛里险些冒出火来,用力往上一蹿,抓住了一根树枝。
  “瞧吧,我不是飞起来了吗?”猫喘着气说。
  喜鹊很不和地说:“这可不是飞。”
  猫老羞成怒,反问了一句:“这难道是爬吗?”
  “不。这是跳。”喜鹊依旧心平气和地注释着。
  大家都可笑起来。树林里响起一片笑声,而且荡漾起一阵回声。
  他们都是行家,对于飞,谁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这一笑,笑得猫脸儿通红,一向红到脖子根上。谁都没有看见猫红过脸,这依然第一次,虽然在历史上也只有这么一次,可是懂得“惭愧”总是好的。
  猫松开了爪子,静静地一纵,跳落下去。
  现在,轮到小麻雀的机会了。他把尾巴向上一翘,蜷缩起两只脚,张开翅膀来,拍了两拍,身体就在空中腾起来,随后把脖子向前一伸,飞了出去。只见他用尾巴摆一摆,就转着个弯儿飞返来。接着松开尾巴,慢慢地敛下翅膀,轻轻地下降在树枝上原来的地方。面不改色。
  大家心里头想:“多么美丽的姿态!”
  小麻雀也得意起来,小声小气地说:“猫先生,你瞧吧,这个样子才叫做飞!你——”
  猫没等小麻雀说完话,就垂下了头,拉长了尾巴,像害了一场大病似的慢吞吞地踱到湖边去。
  鹅向鸭子和公鸡说:“咱们走吧。我得回家去淘米洗菜了。”
  “正是,我得赶快回去看一看妹妹,热度退了没有。还要到井边去担水,水缸里没水了——”公鸡对于时间的感觉是最最灵敏的,“太阳快升到头顶上了!”
  是啊,到了天午时分,他还得站在村庄的广播台上报告时间哩。
  鸭子一言不发地跟着他们在前面走。她替猫兄弟惆怅,她仿佛看见他独个儿走的时候流着眼泪。她希望他能够改过。鸭子的心肠是好的,不过有时候却鼓励了猫的恶作剧。
  猫跑回到湖边,乌鱼不见了,这像火上添油,增加了他的忿怒。“又是那个钩嘴巴、大翅膀的老家伙,把我辛苦钓来的鱼偷了去。啊唷,这些会飞的都不是好东西!”
  就在这时候,他又想到了飞,怒气冲冲地说:“我是猫!我一个爪子就逮住了十三个耗子!——我要飞,我能飞!只有那条笨驴子,做什么事总得刻苦学习一番。”
  他就在槐树底下,暴躁地一次又一次地用力往上飞。不成!都掉下来了。
  突然之间他有了个“聪明”的念头。“既然从下面飞上去不成,为什么不从上面飞下来呢?——真像笨驴子一样!笨!”
  他急躁地爬上树去。攀上一根树枝,再攀上一根树枝,一向爬到了槐树顶上。
  “我是猫!——我要飞!”猫在树顶上站得老高老高的。
  他学着飞的样子,张开四条腿,从树顶上“飞”下来了。
  在半空中,他翻了个跟头,喊着:“啊,坏了!坏了!”快掉到地面上时,他倒栽着摔下来。
  他摔得不轻,四脚朝天,再也爬不起来了。

一天,蛛蜘正在老桑树上结网。它随风飘荡,把蛛丝从这个树枝挂到那个树枝上,不大工夫,一张美丽又牢靠的捕虫网结成了,它摊开手脚,高傲地躺在网上休息。忽然, ..


金近(1915—1989)原名金知温。浙江上虞人。着有童话集《红鬼脸壳》,童话诗集《冬天的玫瑰》,散文小说集《他们的童年》,评论集《童话创作及其他》等。有的小朋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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