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寅寒夜,与宛君话君庸作
漠漠轻阴笼竹院。细雨无情,泪湿桃花面。落叶西风吹不断,长沟流尽残红片。 千遍相思才夜半。又听楼前,叫过伤心雁。不恨天涯人去远,三生缘薄吹箫伴。
这是一首闺中思夫之作。词题中提到的“君庸”,是明代戏曲家沈自徵之字,本词作者的丈夫。“宛君”,沈宜修之字,与倩倩既为表姐妹,又是姑嫂关系。据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载,“倩倩小宛君四岁,明眸皓齿,说礼敦诗,皆上流女子也”。在丈夫外出求功名的岁月里,最苦的,莫过于枯守闺房的妻子。历来源源不断的闺怨之作,多半都是这一类寂寞难捱的女子的心曲。沈自徵后来归乡,遇举荐也辞而不就,躬耕田垄,原是可以写词作曲与才女夫人共娱的,可惜晚了,倩倩已经在三十四岁那年抑郁而死了!真不知丈夫归家后在读到妻子这首《蝶恋花》词时,心里作何感想!
一个寒冷的冬夜,江南的一座深宅,两个多愁善感的文学女子,在一处用吴侬软语唧唧哝哝地说着悄悄话。提及远在天涯海角的夫君,原本笼罩着竹院的“漠漠轻阴”,便也笼罩到心上来了,凄怨迷离。一个“笼”字,使人顿感压抑。紧接着,阴转雨,泪雨簌簌地淋湿了桃花一般的娇美面庞。是呵!面如桃花,只是那双欣赏怜惜的眼睛何在?凭谁问,“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崔护《题都城南庄》)“落叶西风吹不断,长沟流尽残红片”,又是秋天了。西风裹挟着落叶落花,在水沟里打旋。一年又将过去,夫君还未有归期。季节的推移更迭,给人带来红颜易逝之叹。难问此刻寸肠断成何等模样,惟有残红、碎绿、片片西风,才是它们的象征。这是上片。一个泪流满面的心有千千结的少妇人,正在细雨落叶西风的背景中,对我们兼泣兼诉,怎能不让人一掬同情之泪!
如果说上片将时间定格在白昼,那么下片,就投进了黑夜。独白相思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白昼还好,一入夜便度时如年,一千遍相思只消磨了半个夜晚,叫我如何打发这下半个夜、这接踵而来的明天、这无数个孤身只影的日日夜夜!“千遍”,极言其多,“才”,表现了时光难捱的痛苦。一个人静静地思念尚且不堪,更何况楼前又有孤雁飞过,它留下的哀鸣萦绕在词人的心头,令她伤心不已。“伤心雁”这一意象的选择,自有其深层的文化意味:雁是候鸟,它的有规律的迁徙,常常成为季节更替的标志,牵动文人骚客敏感的神经。而“鸿雁传书”的故事,更能引发游子、思妇的情感波澜。这两句描写词人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的情景,凸现其相思之苦、思恋之切。最后两句是“不恨天涯人去远,三生缘薄吹箫伴”。这里用萧史、弄玉之典:秦穆公的女儿弄玉和吹箫人萧史因乐结缘,双双乘鸾飞升。而“三生”,即佛家所说的前生、今生、来生。如果夫妻有缘,来生还可再结合。整句的意思是:天涯人远远地离去了,我不敢恨,恨只恨自己红颜命薄、三生缘薄,不能够像弄玉萧史那样成双作对!读着这样凄婉清丽的词作,像是触摸到了三百多年前中国深闺妇人的心。张倩倩所存作品不多(钱谦益说她“作即弃去”),但于明末词坛有大功矣!因为她调教出另一个更有成就的女词人——叶小鸾。
沈宜修作《表妹张倩倩传》,云:“此阕则丙寅(明天启六年,即公元1626年)寒夜与余谈及君庸,相对泣作也。其才情如此,岂出李清照下?”说到李清照,自然想起她的思夫词“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醉花阴》),中国封建时代的女子,受束缚,受压制,毫无自由可言,无才还好,若是有才,那真是苦上加苦。嫁个丈夫,无爱的,自苦,若碰巧倒是有爱,却又每每生离死别,亦苦。她们用血泪与才智凝成作品,美则美矣,读着,却让人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