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暮
离愁心上住,卷尽重帘推不去。帘前青草,又送一番愁绪。凤楼人远箫如梦,鸳锦诗成机不语。两地相思,半林烟树。 犹忆那回去路,暗浴双鸥催晚渡。天涯几度书回,又逢春暮。流莺已为啼鹃妒,蝴蝶更禁丝雨误。十二时中,情怀无数。
这首词题作“春暮”,亦写闺愁。愁本无形迹可寻,而使之有形有迹,如人如物。它在“心上住”,不肯离开,“卷尽重帘”,放之出而不出,复“推”之去而不去,真是顽固无赖。愁的人格化,生动表现出闺中人为离愁所困扰而无可奈何的心理活动。时已春暮,“青草”殷勤,将春以慰愁人,殊不知这样反而勾起闺中人春将归去、美人迟暮的情思,使之又添“一番愁绪”。写情幽婉曲折。以下写愁绪的具体起因。“凤楼人远”用秦穆公时萧史、弄玉在凤台吹箫引凤,乘凤飞去的美丽神话传说;“人远”、“如梦”,是反用其意,彼有美满的姻缘,己则惟有离别的缺憾。“鸳锦诗成”,用晋苏蕙织锦为回文诗寄夫的事典;“机不语”谓停止织锦,不闻机声,一片寂静,相思更苦,所谓“此时无声胜有声”(唐白居易《琵琶行》)也。离人天各一方,企足遥望,视线为“烟树”所遮,只见一面,不见另一面,故曰“半林”。欲见而难见,似见而非见,其情愈苦,词人洵为写情妙手。
下片起始二句回忆别时情景。“晚”字点明时间,“催”字指出离别的匆促,“暗浴双鸥”,雌雄戏水,反衬人不如鸟。七字写目前之景如画,而画笔难到。以下再拉回到目前情事。别来所思之人曾几度来书,差慰相思,但也增添了期盼,春即归去,却不见鱼雁;无信固然令人神伤,有信若间断,更增忧愁。“天涯”二句叙事平平,而寓幽微情思。接写暮春景致,而情也转急。“流莺”即黄莺,又名黄鹂、黄鸟、仓庚,鸣声滑亮悦耳。“啼鹃”,即杜鹃,又名杜宇、子规,鸣声哀厉,自夜达旦,离别之人厌闻之。二鸟皆鸣于三四月间,而此刻杜鹃叫得正欢,触人凄楚,却稀闻黄鸟好音,这对独栖空房远思夫婿的少妇来说,真是不祥之兆。春天本是“留连戏蝶时时舞”(唐杜甫《江畔独步寻花》其六)的季节,可现在细雨霏霏,如丝如缕,蝴蝶双翅沾湿,扇扑不起。蝴蝶象征男女情爱,今为“丝雨”所误,也委实堪忧。此二句隐含前途黯淡、时局阽危的征象,夫妻相见殊难逆料,女主人心情愈加沉重,愁肠百结而终于不解。古人计时,划昼夜为十二等分,不言昼夜而标数字,犹言分分秒秒。“情怀”指怀念之情,与首句“离愁”暗接遥应。结句戛然而止,如弦绝帛裂,作者读者俱为之心碎矣。
此亦完淳揣想其妻秦篆闺思之词。二人伉俪情笃,于山河破碎风雨如晦中愈见深挚,又带悲剧的色彩。词的格调明秀清婉,幽细蕴藉,草木禽虫,事事物物,皆具情致,故写哀情也透发出一种活泼泼的天机,未尝刻意摹拟宋人,而有自家声调,得词家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