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子 毛奇龄

        

淮西客舍得陈敬止书,有寄

        驿馆吹芦叶,都亭舞柘枝。相逢风雪满淮西。记得去时残烛、照征衣。  曲水东流浅,盘山北望迷。长安书远寄来稀。又是一年秋色、到天涯。
        世上最生死难忘的,是亲情或爱情。而在艰苦跋涉中,最能给人以慰勉的,恐怕就是友情了。
        本词所涉及的“陈敬止”身世未详,从全词内容看,他当是与毛奇龄交往甚深的友人。友人从京城寄来一封书信,便使客寓淮西的词人激动不已。在满窗秋色的客舍,吟成了这首充满思情的小令。
        上片从当年的相逢写起:“驿馆吹芦叶,都亭舞柘枝。”当词人接读友人的书信时,那字字行行之间,便恍然有他的音容笑貌浮现,于是往日相逢时的欢乐景象,也便一幕幕展开在词人眼前:他们也曾在幽寂的客舍里,呜呜吹响芦笳,正如戍边的士卒,在吹奏中寄托悠邈的乡思;他们也曾在州府的“都亭”(城郭附近供人休息饯别的亭舍)中,观看艺人的“柘枝舞”,那优美的舞姿伴着帽铃声旋转,显得何其动人。这样的相逢,倘若是在春天,当然还应该点缀一片艳丽的桃花,晕染几树依依的翠柳。但他们的相逢却又别有风味,那正是“风雪满淮西”的冬日——词人接着的这一笔追补,便顿为上述景象,添加了清莹照人的“底色”——芦笳声声,原来是向着风窗雪影而吹,则芦笳之韵,岂不正可与雪花同飞?柘枝舞女,原来是在雪霁天晴中婆娑,则舞者之姿,岂不更见红妆素裹之美?然而,这样美好的相聚毕竟太过短暂,当芦笳、舞影消歇之处,映照这一对友人的,便已是别离时的烛光:“记得去时残烛、照征衣。”友人就要离去,词人又怎舍得轻易放行?句中的“残烛”正告诉读者:在友人离别的前夜,他们曾怎样高烧红烛,从夜分直叙到灯暗烛残。回忆中的相聚终于在离别中“定格”,最后浮现词人眼前的,就只有这“残烛”映照的友人上路身影了。词人在追忆这一切时,不仅全借助画面形象展开,而且一句一景,此伏彼起,刚说到“相逢”,又跳向“去时”,恰正巧妙地表现了忆念思绪的片断和飘忽的特点。
        下片则续写友人离去后的思念:“曲水东流浅,盘山北望迷。”词人与陈敬止的相聚本就在客中,友人这一离去,词人便愈加感到孤清。或许友人赴京之程先由水路东浮,而后经由天津直驰京师。于是在曲折东流的河岸,便常见词人独伫的背影,凝望着水上的白帆消隐于远天;或者登上淮西的城楼,远眺云烟凄迷的北方,念叨着友人是否已过蓟县西北的“盘山”(而“盘山”亦可解为盘曲绵延之山)?这二句依然运用画面展现的方式,以表现对友人的深切牵挂。但节奏显然滞缓了,而且都取静境,只觉有袅袅不绝的思绪,随清浅的河水流淌,而后化作一片云烟,飞向山影空濛的远方。在这样的牵念中,往还的书信便成了相互间最珍贵的赐予了。可惜的是山高路远,就连这慰藉思情的来信,也那样稀少!“长安书远寄来稀”一句,由眺望转向焦虑的期盼,用的是喟然叹息的“情语”,而词人徘徊驿站、坐立不安之身影,已宛然如在眼前,是为“情中景”。当这种焦虑的期盼,终于被意外的来信打破,远在京城的友人,终于写来慰问词人的千言万语,词人的欣喜又将如何?这喜讯在词中虽没有明言,但在词题中却已欣然告知:“淮西客舍得陈敬止书”。看来只是简略的一语,而且几乎是不动声色,但有了词中对相聚相离景象的深情忆念,以及离去后焦虑牵挂的念叨,读者自可体会其间已包含了多少欣悦和慰藉!不过人的情感往往是奇妙的,高兴的时候可以放情大笑,但有时候又会喜极而泣。 我们的词人大抵正属于后者。他在接读友人来书时,开初无疑是兴奋的,但读着读着,又不禁悲从中来,终于化作了结拍的凄然自语:“又是一年秋色、到天涯。”友人的书信虽然令我欣喜,但分隔天涯的处境却依然如故。想不到我们在风雪初晴的冬天离别,这一别就已又近一年!在这秋色苍凉中读信,能不更生一重天涯分隔的伤悲?全词在幽幽的叹息中收结,词行间似还见两位千里相隔的友人,正遥遥相望于萧萧秋风……
        这首词抒写思友之情,纯从与友人的聚别情景落墨,无一处用典,也无一句刻意求奇,而自有真挚动人的韵致。王国维曾称叹“北宋词多就景叙情,故珠圆玉润,四照玲珑”(《人间词话》),崇尚的正是这种真挚自然的词风。陈廷焯也以为,有些词家“第自写性情,不必求胜人,已成绝响。后人刻意争奇,愈趋愈下”(《白雨斋词话》)。毛奇龄此词浅易中蕴含真情,正有“珠圆玉润,四照玲珑”之妙。谭献《箧中词》赞之为“北宋句法”,可谓别具只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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