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花时节,垂杨巷陌,东风庭院。重帘尚如昔,但窥帘人远。 叶底歌莺梁上燕,一声声、伴人幽怨。相思了无益,悔当初相见。
这是一首情词,选自朱彝尊的词集《静志居琴趣》。这一词集中的作品与作者最有名的一首长诗《风怀二百韵》,以及《戏效香奁体二十六韵》诗、词集《江湖载酒集》中的《桂殿秋》(思往事)等,都是讲述他年轻时的一段恋情的。诗词中的女主人公究竟是谁?一般认为是他的妻妹冯寿常(字静志),对此,冒广生的《小三吾亭词话》言之最凿,姚大荣的《风怀诗本事表微》论之最详。但也有人认为,此女子当是一青楼红粉。邓之诚即主此说,见其《骨董琐记》。姑且不论此女子的真实身份,有一点则是完全可以肯定的:她是朱彝尊真心喜爱并终身不忘的一位异性。否则,他不会如此连篇累牍反反复复地加以记叙、咏叹了。据说,他在晚年编定全集时,还曾宣称,宁可身后不得配享孔庙,也决不删去《风怀二百韵》。可见这位女子在他心目中据有何等重要的地位。这首《忆少年》,即是为此女子而作的。全词写他旧地重游、爱而不见的相思之苦。
上片重在写景叙事,可以分为前三句、后二句两个层次。“飞花时节,垂杨巷陌,东风庭院”,开头这三句交待自己重访旧地的时间、地点及道路情况。时间是在暮春时分,其时春风吹拂,柳絮飞舞。词人走过一条两旁种有垂柳的小路,来到了心上人居住过的庭院。后两句“重帘尚如昔,但窥帘人远”为另一层次。词人站在庭院里,只见一层层窗帘还像过去那样悬垂着,可是再也见不到那窥帘的女子了。上句用一“尚”字,下句着一“但”字,作大幅度转折,以见今昔反差之大,反映了词人失望之深。这两句,写实兼用典。《静志居琴趣》第一首《清平乐》说,那女子“一十二三年纪”,在第二首《四和香》中说她“才学避人帘半揭,也解秋波瞥”,看来这位情窦初开的少女,确曾有过揭开半边垂帘向外窥看这种情形。而词人曾经在她“帘半揭”、“秋波瞥”的瞬间见过她一面,心灵受到过强烈的震撼。因而当他旧地重游,见到垂帘依旧而人已不在时,便生出无限感慨。从用典一面说,这两句暗用了古代一个很有名的典故。相传晋代的韩寿长得仪表堂堂,在尚书令贾充手下任职。每当聚会时,贾充的女儿贾午在内室透过格子窗窥看韩寿,心中生出爱慕之情,便主动与韩寿通情,终于结为夫妻。事见刘义庆《世说新语·惑溺》及《晋书·贾充传》。后世以此作为男女偷情的典故。晚唐诗人李商隐的“贾氏窥帘韩掾少”(《无题》)用的就是这一典故。此处朱彝尊自比韩寿,以“窥帘人”指自己的情人。说“窥帘人远”,则是根据具体情况对原典所作的引申发挥。
下片紧承“窥帘人远”的事实及由此引发的感慨着笔,进一步抒写自己失落的情怀。也分前后两个层次,先是借景抒情,然后是直接抒情。“叶底歌莺梁上燕,一声声、伴人幽怨”,以欢乐的莺声、燕语反衬自己的“幽怨”之情。正当词人站在庭院中,因“窥帘人远”而惘然若失时,忽然听到了林间传来的黄莺鸣叫声,见到了正在梁间呢喃的燕子。莺声燕语本是美好春色的组成部分,足可供人赏心悦目,但在感伤的词人听来,莺燕的啼鸣愈欢快,自己感受到的“幽怨”也就更为强烈、明显。“伴”字是句中之眼,是由景及情的一个关键字。说莺燕与人为伴,说莺燕的鸣叫似在宣告人的欢快,都可以领会,但若要说莺燕声“伴人幽怨”,就会感到难以索解了。这里的“伴”字是一种“陌生化”的用法,如果对“幽怨”之情没有特别强烈的切身体验,是不可能体会到此“伴”字的应用之妙的。下片的另一层次是作为结拍的最后两句——“相思了无益,悔当初相见”,直接抒情,收结全篇。与此前寓情于景的写法不同,这两句采用明白的语言,直接吐露自己的心声:相思是如此伤人,真后悔当初我们的相识相恋!“相思”句,语本李商隐的诗句“直道相思了无益”(《无题》)。这两句的命意,与南宋词人姜夔的“当初不合种相思”(《鹧鸪天·元夕有所梦》)不谋而合。真是人同此心,心同此情,虽历千百年而不易。一结虽作后悔语,却非浅薄语。词人之所以言“悔”,根本原因在于其爱之过深、思之太苦。“悔”是在其受尽感情煎熬之后的一种自我解脱的方法,骨子里正反映了他的沉痛。故陈廷焯论“相思”二句说:“情词凄绝,较耆卿(柳永)‘彼此空有相怜意,未有相怜计’更见沉痛。”(《词则》)
陈廷焯在评论朱彝尊的艳词时说:“艳词至竹垞(朱彝尊的号),扫尽绮罗香泽之态,纯以真气盘旋,情至者文亦至。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同上)这虽是就朱彝尊艳词的总体说的,但也完全适用于对这首《忆少年》的评价。
忆少年 朱彝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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