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吴汉槎宁古塔,以词代书,丙辰冬寓京师千佛寺,冰雪中作(其二)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宿昔齐名非忝窃,只看杜陵穷瘦,曾不减、夜郎僝僽。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千万恨,为兄剖。 兄生辛未吾丁丑。共些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寿。归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
《金缕曲》二首,以“季子平安否”为第一首开头,以“言不尽,观顿首”为第二首结尾,宛然是一封书信的格式。因此,这两首“以词代书”的词,实是一个整体,不可分割;虽然上一首重在写兆骞的苦恨,这一首重在写作者与良友的交情,各自似可独立成章,但其实这也只如一封信分几个段落层次而已,断不能说成是两封信。
所以,无上一首,便无这一首。本词的开首几句,正是从上一首的末尾几句中导出。那几句“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说得真可谓“慷慨悲凉”。其誓欲营救良友的决心,称得上是慷慨激昂、令人肃然起敬;然而这番营救要长达“廿载”,而且还是“乌头马角”般地渺茫,则又不能不使人顿感“悲凉之雾,遍被华林”了。究其故,即在于作者不过一书生而已,非有大力者;不然,若是一唾手即可救出兆骞,又何必如此悲慨?
因此,本词开头的“我亦飘零久”,本身已是发一长叹,再与“廿载”二句联读,更觉沉重。“飘零久”,指的是作者自清康熙五年(1666)中举人以来,几度奔走京师、飘泊异乡,而仕途上却了无寸进,到眼下还是寄人篱下。作者深恨自己中举后的十年里不能博取显位、施展大力以拯友人,却只是“飘零”、只能幻想“乌头马角”,这实在是辜负尽了兆骞这位“死生师友”(生死之交、半师半友)的深恩厚望!
然而,“飘零”只是作者所受苦处之一。苦处之二,乃是“消瘦”。作者少年词章与兆骞齐名,而且是铢两悉称的齐名;如今,他俩的憔悴消瘦,竟也是不相上下,犹如杜甫漂泊四方的颠沛,丝毫不减于李白流放夜郎的“僝僽”(折磨)。苦处之三,是作者妻子薄命告亡、知己远戍一方,身边竟无一人可语,“凄凉否”?这其实已不消问了。
就如同兆骞“平生万事,那堪回首”一样,作者也有上述三苦一类的“千万恨”要“为兄剖”。这两位生死之交,又是一对同病相怜的难兄难友。而作者作为一个病人,却抱病去救另一个病人,这正是他的人格的感人至深之处!
本词与第一首一样,上片发一大恸,下片收泪思量来日。兆骞生于明崇祯四年辛未(1631),作者生于崇祯十年丁丑(1637),两人年龄相仿,共同受过世事变迁的“冰霜摧折”,都成了“蒲柳之姿,望秋而落”的早衰者。“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寿”几句,或认为是作者劝勉兆骞之辞,其实从上文看,这是劝勉友人,更是作者自勉。怀着“飘零”、“穷瘦”、“凄凉”诸般苦恨的作者,也是亟需保养心神、不宜呕心沥血于词赋小技的。“俟河之清,人寿几何?”(《左传·襄公八年》引逸周诗)虽然这么说,但作者还是指望着与良友共享寿考,等待河清之日,哪怕那是“乌头马角”式的渺茫也罢。到了那一日,还需友人把戍边时的诗稿翻出整理,因为,文人总指望着身后之名,哪怕只是于己无补乃至有害的“空名”也罢。“归日”二句,作为书信的最后内容,是作者专留给友人的,写得似真有其事;作者的本意,大约是想让友人读到篇末、破涕为笑吧,哪怕他一笑之后马上悟到这是虚幻也罢。
陈廷焯所言的“宛转反复”、“丁宁告戒”,在本词里表现得尤为突出,亦益可证陈氏评说的确当。不过,两词不仅“宛转”,而且次序井然,层层相接、环环相扣,看似平常,却无一脱节语。这一点,已如笔者分说如上,而陈氏及诸家之评皆未提及,不可不谓之一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