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呀!哦,夜莺!
颈前长黄毛的鸟儿!
听!从月色朦胧的雪松里,
响起了多婉转的歌声!
多么悠扬!听——又是多么哀伤!
你是从希腊的海岸飘泊来的,
可过了这么多年,在遥远的国土里,
你迷茫的小脑袋中依旧怀着
往日无法扑灭的、无比深沉的哀痛——
唉,难道你的创伤永远无法消融?
难道这片芬芳的草地,
草地上凉爽的树丛,夜色,
还有风光旖旎、静静流着的泰晤士河,
以及月光和露珠,
都不能为你那颗破碎的心
带来一丝儿慰藉?
莫非你今夜在这里,
透过这片英国草地上的月光,
看到了色雷斯荒原上那座满怀敌意的宫殿?
莫非你又一次
两颊发烧,欲哭无泪,
看到了那幅极其光洁的织物,
和你那哑了的妹妹蒙受的耻辱?
难道你企图再一次远走高飞,
而且又一次感到在你身上,
可怜的逃亡者,忽然长满了羽毛,
同时想再一次让自己嘹亮的歌声
怀着爱与恨,欢悦和哀痛,
响彻幽寂的多利斯和塞费色斯高山深谷?
听呀,欧吉妮亚——
从树叶缝里泻下一阵阵的鸣啭声
多么激昂而深沉!
你还听到了什么?
永恒的激情!
永恒的悲痛!
(钱鸿嘉译)
【赏析】
在自然界中,夜莺以它善唱的歌喉而著称。它的鸣叫高亢明亮,婉转动听,音域之宽广连人类的歌唱家也都羡慕不已。尽管夜莺也在白天鸣叫,但它们主要还是在夜间歌唱,这个特点显著地区别于其他鸟类。无怪乎夜莺的英文名字为“nightingale”,其中“night”源自古英语“niht”,意为“夜晚”,而“gale”源自“galan”,意为“唱”。或许正因为夜莺的这些特点,它较之其他鸟类,给予欧洲人民更多的文化内涵和审美情趣。从神话时代的荷马,一直延续到现代的艾略特,很多文人雅士都对夜莺情有独钟,不惜笔墨描写它的歌声。在英语诗歌中,还出现了许多直接以它为标题的诗篇,比如约翰·弥尔顿的《致夜莺》、约翰·济慈的《夜莺颂》、罗伯特·布里吉斯的《夜莺》以及马修·阿诺德的这首《夜莺》。
值得注意的是,阿诺德这首诗歌的英文标题,并非“nightingale”,而是“Philomela”。然而我们通观全诗,便会发现阿诺德实际上是借助一个古老的希腊神话来抒怀。这个神话传说忧伤且凄凉,主要涉及五个人物: 蒂留斯(Tereus),色雷斯国王;普罗克涅(Procne),雅典公主,蒂留斯的妻子;菲罗米拉(Philomela),普罗克涅的妹妹;伊蒂拉斯(Itylus),蒂留斯与普罗克涅的独子;潘狄翁(Pandion),古雅典王,普罗克涅和菲罗米拉的父亲。这个神话传说流传着不同的版本。在它的希腊源头,人们相信蒂留斯移情别恋,迷上了小姨子菲罗米拉,于是将她诱奸,并割掉了她的舌头,以免罪行泄露。菲罗米拉后来把自己的遭遇织在布匹上叫人带进宫中给普罗克涅。悲愤的姐姐救出了妹妹,并且为了报仇,将独子伊蒂拉斯杀死,让丈夫没有王位继承人。在逃避蒂留斯追杀的途中,普罗克涅变成了夜莺,整日为死去的儿子悲鸣,菲罗米拉变成了燕子,断断续续地讲述着自己的不幸。卑鄙的蒂留斯变成了戴胜鸟,永远地追赶着夜莺和燕子,成为它们的天敌。而悲伤的父亲潘狄翁成为腹部羽毛为白色的鱼鹰,可怜的王子伊蒂拉斯化身为色彩斑斓的雉鸟。当故事传到罗马,两姐妹的化身就被颠倒了,妹妹菲罗米拉变成了夜莺,而姐姐普罗克涅变成了燕子。在故事的流传中,有些人认为,哑巴的妹妹怎么可能变成歌声婉转的夜莺呢?渐渐地,人们为这个故事进行粉饰,认为蒂留斯迷上了菲罗米拉,为了能够得到她,便把妻子普罗克涅割舌囚禁起来,对外谎称王后病逝,顺利迎娶了菲罗米拉。伤心的姐姐通过织物让妹妹知道了真相。她们顺利报仇之后,哑巴的姐姐普罗克涅变成了燕子,而妹妹菲罗米拉变成了夜莺。这个神话版本,在查尔斯·盖雷的《英美文学和艺术中的古典神话》中有详细描述,而且作者也明确指出,阿诺德的《夜莺》便是以此版本创作。
通观全诗,我们看到阿诺德更多地关注于夜莺背后所承载的忧伤传说,而非夜莺的自然属性。在第一诗节中,阿诺德几次三番地用“听”这个词,引导我们去倾听夜莺的歌唱。但是在朦胧的月色、婆娑的树影之中,夜莺的鸣叫除了“婉转”、“悠扬”之外,“又是多么哀伤”!显然,夜莺的鸣叫本身并不具备“哀伤”的因素,感到“哀伤”的只是那颗倾听的心灵。
接着,阿诺德以一句“你是从希腊的海岸飘泊来的”,透露出诗歌典故的文化渊源,同时也展开了诗歌的抒情部分。对于熟悉希腊神话的阿诺德来说,夜莺的鸣叫不仅仅是歌唱,还是对自身不幸遭遇的悲述,对人面兽心的姐夫的控述。即使相隔万里、时隔千秋,“往日无法扑灭的、无比深沉的哀痛”仍然盘亘在它的心中。而阿诺德的每一次诘问,事实上都是以悲天悯人的情怀来感受夜莺的这种巨大的苦难:“难道你的创伤永远无法消融?”“难道这片芬芳的草地……”“莫非你今夜在这里……”“莫非你又一次……”“难道你企图再一次远走高飞……”他从夜莺嘹亮的歌声中听出了“爱与恨,欢悦和哀痛”,听出了它对昔日耻辱的耿耿于怀,对成功复仇的欢悦,对冤杀的小外甥的内疚。种种情感交织在它纤弱的内心,难以抒解,只能转化成一阵又一阵的歌声,令听者感心动耳,荡气回肠。
最后,阿诺德呼唤,“听呀,欧吉妮亚……”这里的“欧吉妮亚”,是阿诺德在诗歌中给爱人起的化名,就像在另一首诗歌《贺拉斯的回声》中,他也口口声声地述说着欧吉妮亚一般。实际上,“欧吉妮亚”是希腊少女常用的名字,阿诺德对它的偏爱,从一个侧面显现出他对希腊文化的热爱。他呼唤“欧吉妮亚”,是要求爱人同他一起倾听夜莺的歌声,倾听那隐匿在“激昂而深沉”的歌声背后的“永恒的激情”和“永恒的悲痛”。何谓“激情”?“passion”源自拉丁语“passio”,即“受苦”、“忍受”,首字母大写的“Passion”更是专指“耶稣的受难和死亡”。夜莺歌声中的“永恒的激情”,乃是姐妹俩对苦难巨大的隐忍,对复仇坚韧的等待,还是对公道、正义执著的追求。而“悲痛”,早已伴随着不幸深深扎根于她们的内心。一个人的暴虐和罪恶,戕害了四个人的生活和幸福。人与人之间的不和谐之音,又制造出多少新的悲剧、新的哀痛?阿诺德在《多佛海滩》中的彷徨心态,在《再致玛格丽特》中的孤独心境,冥冥之中也在此响起,只不过主题变成了哀伤,变成了难以排解的忧虑。
阿诺德常被人称为“维多利亚孤寂诗人”。他敏感地觉察到陈旧的、宗法的农业社会已经不复存在,往昔的和谐关系正在遭受破坏。他感到自己“在两个世界之间逡巡,一个已死,另一个无力去生”,因而陷入了忧思与苦闷之中。这首《夜莺》,虽然写的是古老的传说,实则借古代的悲剧来反映今人的心境。文辞清新透彻,情感内敛凝重,以有限的视域表现广阔的时空,显示出丰富的内涵和高雅的格调,秉承阿诺德一贯的诗歌理念。
(蔡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