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天国迷了路——如今身在何处?
你这离天国最近的人,请你告诉我。
但丁的九只圆盘坠落时
发出叮当的声响也比这个更容易。
你不能将我同生活劈开——它在梦中
杀人越货又用同一只手去爱抚,
因此你的耳朵、眼睛和眼眶里
全都是佛罗伦萨的伤痛。
不,请别用时髦的绿色桂冠
压住我的额头。
最好把我的心劈成
蓝色碎片,在那儿鸣响着。
至死我都对恋人们
保持着不渝的忠诚,
我心中的每一重天,都将发出
激越高亢的回声。
1937.3.9—3.19 沃罗涅什
(杨子 译)
【赏析】
曼德尔斯塔姆的晚景相当悲惨,因写作《斯大林警句》于1934年被捕。尽管《我在天国迷了路》写于释放之后,但他仍处于受监视状态中。1938年他再次入狱。他在写给楚科夫斯基的信中说:“无论是我,还是我的妻子,都再也无力延续这种恐惧了……我是幽灵。我不存在了。我只有死亡的权利。”可见,当时的诗人遭受了多么粗暴的对待。该诗正是形成于紧张而绝望的气氛中,因而露出死灰般的颜色。诗人在其中强力灌注生的气力,尽管生活的一切让他沮丧。沉郁中向上的力量总是引人振奋的。在这点上,这倒是一首给人希望的诗。
全诗共分为四节。第一节以设问的形式开始,像是灾难般的生活对他的袭击而引起的困惑与思考。每个受苦的灵魂本是在对上天的祈求中达到一种清澈洁净的境界,让自己的灵魂重新获得希望,并在希望的指引下,找到一条安慰之路。然而,诗人却感觉自己“在天国迷了路”,并且连“身在何处”也不知道了,仿佛他正受着恶棍的攻击,已经丧失生活的方向感。但他还是需要别人的回答,甚至有些急切。于是,他把自己的目光放在“离天国最近的人”身上。而这个“你”虽然没明指是谁,但很像是那个接近天堂的但丁。于是,在下一句,他像是与但丁对话般地引出《神曲》中的“圆盘”,说它们坠落,而且“发出叮当的声响”,却无法回答这样的位置感的丧失。茨维塔耶娃曾说曼德尔斯塔姆能背诵《神曲》,可见但丁在诗人心目中的地位。在自己苦不堪言的生活里,寻求与像但丁这样精神导师的对话是理所当然的事。一旦生活、情感出了问题,人,尤其是敏感多思的诗人会在自己的精神资源中寻找答案。奇怪的是,“但丁的九只圆盘坠落”的隐喻表达的是理性的堕落,光明前途的丧失。然而这样的响声也比诗人的状况要好一些。
但诗人没有在这种剧痛中做太多的回旋。在第二节里,诗人马上把自己的生活搬了出来,而这一切都是通过向但丁倾诉表现的。第一个“你”像是但丁本身。生活——杀人越货,而精神导师之手又在抚平自己的伤口,让诗人同生活之间拉开距离,或者说在自己的思想之中还保持高昂的姿态,不让糟糕的生活击垮。这样的结果充满“伤痛”。而第二个“你”更应当被看做是诗人自己了。他在回顾但丁背井离乡的经历中,恰恰是盛装着由自己的悲惨生活引出的情感。而那个“你”也像是推向自己内心的声音。
而接下来的第三节中,诗人用否定和祈使语气坚决地说:“不,请别用时髦的绿色桂冠 /压住我的额头。”尽管他因为写诗而入狱,但他丝毫没有妥协。“时髦”而“绿色”的“桂冠”让人厌恶,而“额头”被“压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在那坚硬的词语中,一个不低头的高昂形象就显现出来。而这几乎构成“白银时代诗人”最有代表性的形象。诗人曾用孩子的眼光打量过强权的世界(见《我用孩子的眼光打量着强权的世界》)。于是,在自己承受过多的苦难之后,诗人倒希望“最好把我的心劈成/蓝色碎片,在那儿鸣响着”。这是铁骨铮铮的语句,而“鸣响”也意味着哪怕自己只是碎片,也不会丧失声音。
于是,在第四节,诗人顺着自己情感的流动,掷地有声地说出自己不渝的忠诚,这些像是站立在墓志铭上的语句:“至死我都对恋人们/保持着不渝的忠诚,/我心中的每一重天,都将发出/激越高亢的回声。”这也像是对《神曲》、对但丁的回应。这既表明了自己的勇气,也是对现实最有力的反抗。联想起开始的近乎绝望迷茫的场景,诗歌的末尾好像带来了某种希望。然而,这是寓于死中的希望,感染他人的希望,是即使生活再糟,也不丧失希望。就其一生而言,诗人没有走出噩梦般的生活,黑暗的势力也摧垮了诗人的身体,让他过早地结束了生命。可诗人的生命力却通过他的诗流传下来。
《我在天国迷了路》并没有走向绝望,反而在对现实的表达中,一直向上行走,最后以高扬的调子唱出了诗人抑愤之情,实属难得。这些全要依靠坚定的理想和信仰来支撑,像是诗人行走在通往未来的坚定的步子,带着有力的节奏。由此发出的声响,让读者获得的是信心、热情与勇气,或许,这才是对黑暗的最有力的诅咒。
布罗茨基称曼德尔斯塔姆是“文明的孩子”。而在这首诗里,诗人从但丁的手中接过了竖琴,在自己站立的地方,以自己独特的声部,表达的不仅仅是心声,而其中最重要的是在生活中从不丧失希望的意志。或许,只有身处绝境的人才会有如此呼喊的勇气。诗人把情感的力度发挥到了最大,仿佛让我们感觉到了来自天国的力量,即使那个吟唱者已经迷了路,但还是会放声歌唱。
(王 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