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时雨下大了。
我撑着伞来到校门口,这儿的空地上有一片矮小的白玉兰树,园丁的小屋就在玉兰树下。想到前些时园丁说过,要给我一些孔雀(peacock)草的花籽儿,我便收起雨伞,走进园丁的小屋。小屋开着门,但是园丁不在,矮矮的木桌子上放着好多刚摘下来的白玉兰花,若有若无的清香殽杂着清凉的雨水的气息,好闻极了。我深深地吸一口气,让花香沁进心里深处,清洗掉整天工作的疲惫。然后我信步走到小屋的后门,园丁在屋后种着兴隆的花草,左边是风雨花,右边是孔雀草,植物正在开花,就像地上点亮了许多蓝色和橙色的小灯。
风雨花和孔雀草之间,有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巷子,巷子中心,园丁的小闺女(daughter)穿着红裙子,撑着花雨伞,正在摘风雨花。
“姐姐,你来看哪。”小女孩儿突然之间扬手招呼我,她只有六七岁的样子,声音奶声奶气,软绵绵的很好听。
我走已往一看,风雨花下伏着一只拳头大的牛蛙(bullfrog),小女孩儿用风雨花触摸它的头,它就把肚子鼓得圆圆的,大叫了一声:“哞——”
这只牛蛙的个头比一般的青蛙(frog)还要小,声音却比水牛(buffalo)还要大,女孩儿儿格格地笑起来。这一笑,却把小家伙吓跑了,它慢条斯理地跳起来,一蹦,又一蹦,沿着风雨花和孔雀草之间的巷子,很有风姿地往前走去。
“你要去哪里呢?”
小女孩儿紧紧地跟了上去,伸手去捉它,但是牛蛙跳得绝不糊涂,小女孩儿刚跑到它身后,它又向前跳了一大步。女孩儿儿每跑一步,手里的风雨花就掉一枝,一再的失败似乎增加了孩子的好胜心,她紧紧地追着牛蛙,越走越远了。我便也跟在女孩儿儿身后,走到了孔雀草的终点。
孔雀草的终点,是一个矮矮的白玉兰树林(wood),刚刚长成的白玉兰树苗整整齐齐地排成队,枝头羞涩地开满了皎白的花朵儿。花香弥漫在雨水里,逐步打湿了我的衣衫、头发、眉毛和眼睛。我一步一步地走到林子深处,觉得从头发到脚趾,都浸润了无与伦比的雨水和花香。
多好的玉兰花田啊。我整天呆在办公室里,竟然从来不知道学校有这么一片绝妙的去处!
雨水在林子下面汇成千万条细细的溪流,在草叶间哗哗流淌。牛蛙跳进水里,顺着水势一路向前,到了林子终点,它一跃而起,“咚”一声,跳进小湖里,落水处击起一朵漂亮的水花,波痕漾开,久久不能平伏。牛蛙一头潜进水草茂密的地方,不见了踪影。
女孩儿儿扔掉花雨伞,走到浅水的草丛中,一只手提起红裙子,另一只手伸进水草深处,寻找那只失踪的牛蛙。
我沿着湖边漫步,只见千百条芳香的水流从四面八方汇流过来,水面慢慢上升,小湖变成为大湖。湖面上,浮着青色的草叶和乳白的玉兰花瓣,一个又一个雨点儿落在湖面,打起一个又一个水钉子,马上又变成圆圆的小水波,一圈圈扩散开去,相互碰撞,相互交集,我的心思便伴伴随着水波扩展开去,身体也似乎伴伴随着波痕伸展放松。于是,长时间的镇静和烦闷便在芳香的雨水中融解了,逐步不见了。
“姐姐,你来看哪。”女孩儿儿扬起手叫我,她手上捏着一颗彩色的小石子。原来,她没有找到牛蛙,却在湖底找到了小小的五彩石。她不管她的红裙子,只是深深地弯下腰,裙子浮在水面上,像一朵大大的红莲花。过了好一会儿,她兴奋地叫起来——她又摸到了一颗彩石子!
“姐姐,你也来找,凑够七颗彩石子,我们回去和丹丹玩‘七子’的游戏。”
我拨开水草,走进湖水里,弯下腰,把手探到湖底摸索,拨开水草,湖底全是细沙。我摸了一会儿,果然摸到一颗比鸽子(dove)蛋还小的卵石!拿起来一看,小石头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小老婆星,绿色的、黄色的、白色的、紫色的,星星的光彩在雨水中流动闪烁,像许多朝我眨动的小眼睛。我把它放在耳边,轻轻摇动,小老婆星竟然像小铃铛一样响起来,那么轻盈,那么清脆,像一群很小很小的精灵在忘情地笑。我把它放到鼻子前,深深地吸一口气,芳香的气息直透进心灵深处,像是整个白玉兰树林的花香全凝聚到了这颗石头的内核里。
“三颗了,还差四颗。”女孩儿儿兴奋地拍着手,我只好不情愿地把彩石子递到她手里,持续弯下腰,伸手到湖底摸索。
过了好一会儿,我们终于凑够了七颗彩石子,女孩儿儿把小石头放在湖边草地上,数了好几遍,终于确定数量无误,便高兴地招呼我:“姐姐,你来,我们玩‘七子’的游戏。”七子这玩意儿,小学毕业后我就再都没有玩过,这会儿,手早就生疏了——我想把这无聊的游戏推掉,但看到女孩儿儿脸上喜悦的神情,我又改变念头,走到她对面,跟她一路坐在湿漉漉的草地上。
女孩儿儿把七颗小石子放进我的手心,我把它们紧紧地握在拳头里,小石子温润光亮的感觉从手心直达影象深处,就在那一瞬间,我想到了儿童时代那些可爱的玩物——童年时玩过的小石头现在安安静静地躺在哪里呢?那些用写过作业的演习纸叠成的纸飞机呢?那些用麻骨、胶纸、泥巴做的“水鬼咚咚”呢?童年时一路玩耍的同伴们,他们现在又过着怎么样的生活呢?
“快呀,我们开始。”女孩儿儿催促着我。
我回过神来,把石子撒在地上,小石子在地上落成一个扇形,先捡哪一颗呢?第一关,第二关都不成问题,但到了第三关,我难免要顾此失彼。我迟疑着,不知道应该捡起哪一颗石头来作我的筹码。
“姐姐,捡这个。”女孩儿儿指着落在她脚边的石子,我走过她那边,换了一个角度,形势便名顿开。女孩儿儿挪了挪身子,让我坐在她的位置。我便捡起石子,抛起来,并在这长久的间隙抓住地上的一颗小石头,又转头接住空中那一颗。
还好,第一关顺利通过。
第二关也顺利通过。
紧接着,是第三关……
我面对着草地上散开成直角三角形的小石子,仿佛面对着人生中一个重大的命题,我迟迟不敢抛出手上的石子。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如此患得患失呢?年纪渐长,却越来越不能承受失败的打击,那怕是游戏中小小的失败……
我徜徉良久,终于,我抛出石子,但是,等我捡起剩下的三颗彩石子,空中的筹码已经落在草地上。我不能通过第三关……
女孩儿儿没有注意我的惆怅,她把小石头收在手里,把它们娴熟地撒在草地上,又娴熟地过了一关,两关,三关。然后她抛起七个石子,翻过手背,买了三分。
我们玩了一轮又一轮,逐步地,我完全融入这个简朴的游戏之中,在闯过一关又一关的喜悦中,分数越买越多,手指的举措慢慢地谙练起来,新鲜喜悦的感觉像湖水一样逐步涨起来,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一会儿复活了似的。
不知什么时候,大大小小的牛蛙全都从湖里跳出来,它们坐在我们旁边,围成一个圆圈,把我们包围起来。
“哞——接待两位——到临花香湖。”最大的牛蛙嘴巴一张一合,竟然说起话来!
“哞——接待到临!”所有的牛蛙齐声说。
“哇哈,原来你会说话!”女孩儿儿放下手上的小石子,一把抓起最小的那只,使劲地亲了它一口,“以后,你有空,就跑去找我说话儿。”
“哞——请两位教我们玩‘七子’的游戏。”最大的牛蛙恭恭敬敬地跳到我们跟前,向我们鞠了一个躬。
“哞——请两位教我们玩游戏!”所有的牛蛙整整齐齐地向我们鞠起躬来!
这么一群破牛蛙,学什么玩游戏,如果它们痴迷于游戏,也许就会误了捉虫……我正想跟它们讲一通大道理,把它们一个又一个赶回水塘去,我的小女伴却已经高兴地答应了牛蛙的请求:
“‘七子’么?很轻易的,一点儿也不难。你先找七个小石子,像这样,把它们往地上一撒,再捡起一个当筹码,抛起来,像这样……”热情的小老师一边解说,一边示范。牛蛙们连连摇头,它们一本正经的样子,真是可笑极了。然而女孩儿儿讲了一次,牛蛙们竟然都学会了……
“哞——谢谢,太谢谢了。”最大的牛蛙又向我们鞠了一个躬。
“哞——太谢谢了!”所有的牛蛙又齐齐向我们鞠躬。作为学费,每只牛蛙送给我们一颗彩石子。
“不用虚心啦,我已经有七颗石子了。”女孩儿儿连忙摆手,“只要你们多到我家后园陪玩就可以了”。
我却一点儿不虚心,把所有的石子都要了过来,遴选了七颗最最精致、最最漂亮的小石头。
牛蛙三三两两结了伴,坐在草地上,玩起了“七子”游戏。彩色的小石子高兴地飞起来,不一会儿,牛蛙们就玩得很好啦。
“哞——哈哈!”
“哈哈!哞——”
它们快乐地大笑起来,女孩儿儿丢下我,加入到牛蛙的游戏中去。我抬头看天,雨已经停了,天色慢慢暗下来,眼看就要天黑了,我们应该回去了。
“哞——喝杯茶再走吧!”牛蛙说。
两只漂亮的小牛(calf)蛙递给我们两杯茶水。女孩儿儿接过杯子一饮而尽,我却还在犹豫,牛蛙的茶水,谁知道是什么做的呢……
““喝吧,喝吧!是最美妙的花香茶呀。哞——”牛蛙齐声催促着,我不美意思再推托,只好接过杯子,慢慢地啜了一口。茶水接触之处,牙齿,舌尖,喉咙,一会儿变得无比轻盈、无比芳淳,这哪里是茶水,分明就是花香呀。难道,这从四面八方流汇过来的溪流,并不是雨水,而是花香?那么,这花香湖汇聚的,并不是湖水,而是一湖满满的花香啊!
“哞——再见——”
别了牛蛙,我便牵着女孩儿儿的手,跟她一道走出白玉兰树林,沿着来时撒落在地上的风雨花,回到了园丁的小屋。
园丁的晚饭已经做好啦,我向他们道别,回到了高楼上面的家。我把七颗彩石子放在书桌上的小碟子里,用清水养着,白玉兰的芬芳一会儿弥漫了整个房间。彩石子的香味长年不散。朋友们到我家来,总是问我用的是什么香水,我通知他们我去过花香湖,又拿出彩石子给他们看。但是,没有一个人相信我的话,他们总是善意地耻笑我:“你的想象力真丰厚!”有一位仁兄甚至对我说:“你不去当童话作家,实在太可惜了!”
为了证明花香湖的存在,我多次到园丁的小屋去。可是,园丁的小闺女已经被送回乡下念小学了,园丁的屋子前面,虽然孔雀草和风雨开得很好,但却再也找不到那个白玉兰的林子,牛蛙虽然也时常有,但是,却没有一只会说话。
午后,阳光像金色的流水,在窗外的枝叶间缓缓经过,风吹过树叶,抒发着某种柔和的感情,这种感情我似曾相识,但此刻却不能体味。我坐在窗前看着它们,大树的沉静、愉悦 ..
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在浩瀚无边的大海上,离陆地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七个小小的热带海岛,它们体积微小,而且远离航道——这些小岛既不能居住,也不能种植,甚至不能在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