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逆光而走

　　十一月一醒悟来，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一个年迈的老妇。

　　她睁开眼，拨开掩盖眼帘的落叶，就看到灰蒙蒙的天，云层不断堆积，云脚越来越低，在这个天地万物凋谢的时节，只有它依然生气勃勃，永远风起云涌，永远高高在上，一种源源不绝而又转瞬即逝的力量，蕴含在它反复无常的心里。

　　她从大地上坐起身子，想要抖去身上的泥粒，然而泥粒却已生根，穿过了她的破烂衣裳，渗进她的肌肉和筋骨，使她举措拙笨，呼吸艰巨。

　　她支撑着站起来，手掌离开大地，却发现手掌与大地之间，已经有了千丝万缕的牵连。她低头一看，见到指缝间生出粗壮的草树，鲜艳的花叶早已凋落，但内里的生命却越见沉稳，她用力提起手掌，扯断了草树们紧抓着泥土的根须。

　　她想迈出脚步，脚掌却纹丝不动，草树无孔不入，像许多柔韧的钉子，似乎想把她紧紧地钉在大地上。她烦恼地叹息，心里的怒火燃烧起来，她用尽全力，一会儿把自己从泥土中拔出来，仿佛拔出一个巨大的萝卜，她于是长舒一口气，脸上露出写意的神情。

　　在大地上睡得太久，她不再轻盈，不再灵活，然而地母也增添了她的力量，使她每走一步，迟钝重重的，一步又一步，仿佛巨大铁锤一下又一下的敲击，人们在遥远的异国，便听到大地深处，传来隐约的雷鸣。

　　“十一月……十一月……”

　　她停下脚步，清楚地听到长空和大地的终点，传来了熟悉的召唤，仿佛慈母在召唤她的乳名，声音温暖、慈爱，饱含着泪水和深情，似乎有一个人，一再向她承诺：只要可以到达那里，一切的疼痛、一切的苦难便会完全消融化解，她就能得到永远安稳、永远的歇息。

　　那个声音催促着，她心跳短促，泪如雨下，不由自立地，又迈开脚步，朝着那个召唤的方向，步步趋前。

　　而当她再次开始行走，那个声音便又变得模糊，她的名字飘浮在旷野里，像一支风中的蜡烛，时明时灭。

　　她低头走路，一路向前，一路向前。

　　道路的前方，水平如镜的心湖映入眼帘，湖水澄澈、严寒，像一块巨大的水晶。她看到前方的人，一个又一个来到湖边，在水里看一看自己的影子，他们朝自己微笑、祝福，又持续前行。

　　她终于也来到湖边，湖水中浮现出她自己的影子，她看见了自己的脸，脸上沟壑纵横，深深的沟底积满了潮湿的泥尘，枯黄的野草和苔藓，密密麻麻地生长在那里。等她的视线从脸上移开，就发现鲜艳的青丝已经变成厚厚的白发，她抚摸它们，如同抚摸千年的霜雪。她还想好好地看一看自己的眼睛，那个声音又在她耳边清楚地响起：

　　“十一月……十一月！……”

　　她的脚步，被巨大的力量牵引着，催促着。她用力在原地踏步，把自己的双脚深深插进湖边的湿土。她想把自己稳住，然而她力不从心，她的脚步竟然不服从心里的指示，只是一味朝着众物所归的方向，一再向前。

　　“十一月……十一月！……”

　　“不！”

　　她朝着长空和大地的终点，猛然大吼了一声。心里长久蕴蓄的力量，像平地冒起的一声惊雷，一会儿冲破了云霄。

　　浑沌而阴晦的世界，在那一瞬间，突然之间变得金黄、明晰，她清楚地看到了弥漫在宇宙间的，流水一样的时光。时光鲜艳极了，透明的光里，浮游着华丽而详尽的颗粒，像流云一样美丽流转，又像绸缎一样柔软舒卷。她看到了无数在时光中行走的生灵，像一群群温顺的绵羊(sheep)，毛皮散收回鲜艳的生命光芒，它们每走一步，内在的色泽就黯淡一分。而时光却越发清亮明晰，越发绚烂。时光的流水包围着她，冲刷着她，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掬起一捧时光的流水，打算洗净脸上的泥尘，然而时光之水洗过过后，她脸上的沟壑更深更广，沟中的泥尘更厚更多。

　　时光像江水一样，朝着前方流去，虽然迟钝，却永不止息。在时光的大潮中，天地万物都会在顺流行走，如同海水中的鱼儿，被潮水挟带着，一再向前，向前。

　　“十一月……十一月！……”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

　　“不！”

　　在金色时光的海底，她徐徐转过身子，朝着水流相反的方向，艰巨地，逆流而走。每走一步，她都要使尽全身的气力。她咬紧牙关，绷紧了全身的肌肉，她清楚地知道，只要稍稍松弛，流水就要把她带走，远远带走，一去不返。她大声地喘着气，像一头粗壮的牛牵着重重的的生命犁耙，试图在时光的海底犁开一条逆流的道路。

　　一步，又一步，澄澈的心湖又出现在她面前，逐步接近了，逆对着时光的射线，湖面泛起了无数银色的光波。

　　她又来到了湖边。

　　她想停下脚步。

　　她想在心湖中看得清她自己。

　　时光冲刷着她，仿佛冲刷着岸边的石头，她凝聚起心里所有的力量，努力地把自己变成一棵生根的树，她努力地，把自己流动在湖边的沙地上。

　　她又在湖水中看到了她自己。她张开的大口正呼出逆行的热气，她粗大的毛孔正流出滚烫的汗珠——她那沟壑纵横的脸上，因为身体的热力、汗水的浇灌，那些早已干枯的草树冒出了鲜绿的芽苞。一个又一个小小的芽苞，是一个又一个小小的音符，它们的声音那么微弱，又那么鲜活。芽苞慢慢舒开，就成为一片片绿叶，一片又一片绿叶，是一个又一个小小的舞蹈，它们的举措那么轻柔，又那么动情。

　　“小宝宝，我的小宝宝啊！”

　　她欢乐地呢喃，伸出手去，捧起心湖清亮的静水，水捧起来，又从她的指缝漏下去，宁静的心湖一会儿泛起许多许多鲜艳的涟漪。水里的影子模糊了，然而她也不需要再看，她大笑着站起来，再一次，拼着全身的力气，迎着时光的来路，逆流行走。在她的身上，许许多多小生命不断地冒出头来，它们新生的力量，便像春日的雨水，一滴一滴积攒起来，汇入了她生命的洪流。她的力气一点一点大起来，她的脚逐步变得有力，她的步子逐步变得轻快，她跑起来了！

　　她迎着冷冽的时光，缓慢地奔跑，她严寒的心逐步变得温暖，变得炽热，她的心脏迸出了美和力的灿烂。许许多多的草树，鲜艳的草树，在她脸上的沟壑里生长，在她身体的毛孔里生长，它们生长着，生长着，开出花来。

　　十一月，逆光而走的十一月，带着满身的花朵儿，奔跑着，奔跑着，一路向前，一路向前。

　　时光的深处，飘出了迷人的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