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工实习的东风它悄悄的来,又悄悄的走。它吹来了我的两周的女工生活,吹来了一阵雨,化成四个字:险、累、难、乐。
险不险?险!我们听了铣削老师讲的机床搅断了手、搅掉了头皮的故事,一个个不寒而栗。边听边麻利的把袖子卷的高得不能再高,把帽子外的漏网之鱼的发丝一根一根塞到帽子里。刚开始,操作机床时,开一个按钮都要跟同伴再三确认步骤合乎规范,生怕不幸找上门来。
累不累?累!加工工件时总要在精度和速度中做艰难抉择,因为我们初学并不知道决定工件质量的关键步骤,只知道把所有的步骤当关键步骤一样细致对待,自然速度和精度就两难全。工件加工全程精神不能松懈,一松懈轻则把工件毁了,重则伤了四肢,精神紧绷程度远比学习紧绷程度高。记得铣削加工那天,白天因为生怕机器有什么闪失毁坏了工件,我寸步不离机器,精神高度集中,晚上梦里还站在机床前,继续铣削。
难不难?难!体力劳动如智能制造(热),要求我们把薄金属片敲成茶漏。老师敲两下就断的金属片到了我们手上,我们使出吃奶的力气乱砸一气,而金属片仍是藕断丝连。我们连敲金属片都敲不断,更别提敲出一个完美的圆了。体力劳动不擅长,那拿手的脑力劳动总可以了吧?工业控制,要求我们用plc语言控制电路,逻辑比c++更底层。往常我们对电路和计算机编程的关系只停留在,电路闭合代表1,断开代表0。而电路上如何实现for循环,怎样也想不出。谜底揭晓后,我对plc电路设计者佩服的五体投地。
乐不乐?乐!看到自己的汗没有白流,力没有白费,变成了一个个真实的产品,乐的合不上嘴,逢人就说:“劳动最光荣!”。除此以外,我们的奇思妙想也有了用武之地。数控铣削加工、激光加工、加工中心加工,都给了我们施展创造力的机会。
金工实习的东风不仅吹来了四个字,它还吹走了我的鞋袜,让我我第一次赤脚踏在劳动者们劳作的土地上,并肩和所有体力劳动者、脑力劳动者站在一起。它还吹走了学科的帽子,我第一次明白脑力劳动者间不需要用学科相互区分。他们因追求真理而挂满笑容的脸颊,不再受学科帽子的遮蔽,被太阳照的金灿灿。
早上六点钟起床,晚上十二点睡觉。白天是身体劳动,晚上是精神劳动,一天下来是身心俱疲。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工人生活是不是这样的呢?记得爷爷说那时候吃公家饭的工人都是一份羡煞旁人的美差,曾几何时,一辈人的间隔就让这样一份美差变成了天坑呢?机械专业的同学焦虑、担忧不就是为了毕业不要去工厂、不要做工程师,因为工程师、工人拿不了高薪—在来到五山之前,我们这群高科技人才已经瞧不上这份美差了。
《山海情》中,由闽南工作队牵线搭桥,贺兰山脚下的女工在厦门工厂就得了这一样一份美差。她们的文化程度低,因而吃了不少亏。他们晚上发奋学习,苦练专业技术,终于给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争了一口气,证明农民不比谁笨。而我们并不需要证明自己,想到金工实习,我们一群理工科专业的大学生自然没有什么心理负担。我们自诩是F+新工科人才,智商超群。以我们的脑力,分出几个脑细胞应付远比脑力劳动强度低、难度低的肌肉劳动,应该绰绰有余。况且我们的文化课就是金钥匙,开金工实习这把锁,更是绝不在话下。就这样在金工实习的第一天,我们一个个趾高气扬的上了开往五山的大巴。
到了五山后,现实狠狠的敲打了我们。敲打之后,我摸着隐隐作痛的脑袋,问自己: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孰优孰劣?脑力开发难度大,培养周期长,那么脑力劳动就比体力劳动崇高吗?
如果抛开基础知识的多寡之别,两种劳动对劳动者的素质要求是一样的。我认为不论从事脑力劳动还是体力劳动都需要三种素质:严谨细致、统筹规划、合作沟通。对脑力劳动来说:以科研为例,科研中的推演工作要求逻辑缜密,一个计算错误可能就歪曲了科学事实;科研工作周期长,没有坐够三五年的冷板凳是做不出真成果,假如爱迪生少了统筹规划,发明如无头苍蝇乱碰,怎能试遍两千种灯丝为人类带来光明呢?科研工作最重要的是合作沟通,有沟通才有灵感的碰撞、智慧的火花,才有跨学科成果。对体力劳动来说:以铣削为例,要铣削出高精度的工件,要保护设备、保护人身安全,就要一丝不苟的确保操作合规,马虎不得。将圆形工件铣削为正方形需要许多步骤,如果不统筹规划就贸然加工,很容易造成前半部分纠结于细枝末节,耗时过多,后半部分草草收尾,反而加工出的工件精度低的情况。铣削工作是以二人小组为单位完成的,在前期如果组员之间没有明确分工,虽然两人都十分上心,但由于工作几乎没有并行的部分,会出现一个人干着急插不上手,另一个分身乏术的情况。
虽然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都有可替代性强和弱的岗位。可代替性越强的岗位对劳动者的这三种素质要求越低,可代替性越弱的岗位对劳动者的这三种素质要求越苛刻。岗位不同,只对这些素质的要求程度有差别,要求的范围并无二致。不管是体力劳动者还是脑力劳动者,三种素质:严谨细致、统筹规划、合作沟通缺一不可。换句话说,体力劳动者和脑力劳动者并无高下之分,只是汲取养分的方式不同。就如同用不同的餐具,刀叉、筷子还是双手,并不会改变餐食中的养分,并不会决定人的美丑,并无优劣之分。
如果说劳动方式只是餐具,那么不同学科就是不同种类的餐食。不知从何时起,我们总是以挑食为傲,以“专”为傲。因为“专”,我们有了拒绝学习其他学科的骨气;因为“专”,我们埋头书本,不问天下事;因为“专”,自然界被化成了一条一条的走道,学物理的学生、学化学的、学机械的低头各自走自己的道。多亏了金工实习悄悄把我们的道拧在一起,我们这些五花八门的专业学生撞了个满怀。工业安全这门课说,只有用科学的方法管理加工流程才能防患于未然,小小的物品位置摆放、求生技术都能挽救一条生命。
我们恍然大悟:原来制造业和管理学这样的文科不分家。热处理这门课说,金属的锻造、冶炼技术和材料科学紧密相连,宏观的金属硬度的提升都能在微观金相研究种找到答案。我们豁然开朗:原来制造业和材料科学是唇齿相依。作为智能制造的学生,我们一直以为制造是机械的子集,事实却是机械是制造的子集。要从事制造业,除了专业技术过硬,最差还要具备和其他学科沟通的能力。而我和这条要求还相距甚远: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啊!怀着新的信条,眼里的世界大不相同:处处都是新鲜而待汲取的知识,过去毫不相干的专业的同学都变成了同路人,变成了可以请教的老师。
金工实习的东风卷起尘土向远方吹去,向更多无知的、自视清高的花朵儿们吹去。我摸了一把脸上的尘土,怔怔地发起了呆:原来,我们和“工人”二字,离得这么远,离得这么近。远就远在:我们自视清高,坚决不肯“返璞归真”做一枚螺丝钉。我们在工人和我们之间刻了一条深深的沟壑;不仅如此,我们轻视工人工作难度,甚至连理解都不屑于理解。我们在自己的脚下垫上书本,以为自己高了工人半个头。近就近在:往小处看,我们都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往大处看,我们自豪的 “全世界唯一拥有联合国产业分类中全部工业门类的国家”“长征八号”“辽宁舰”都是建立在工业的基础上。
可以想象,如果任由我们自负下去,歪风邪气就会越来越近。
现在我们是大学这个花园里的一朵小花,老师们会为我们修剪枝叶,引导我们向人生正道上发展。即便是在这样的百般呵护下,我们对工人、对民生都知之甚少,甚至有偏见。整日挂在嘴边的就是食堂贵了、假期少了、考试难了,紧紧盯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地。小算盘声、埋怨声溢满了校园。难以想象,以后步入社会,受社会中五彩斑斓的观念的诱惑,能承担的了作为社会的中坚力量的责任吗?社会会变成什么样呢?
假使社会上研究生、博士生这些高端人才,乃至小小的本科生都低看一颗在工厂流水线上的螺丝钉。随着人民生活水准、教育水平的提升,专科生数量减少,未来谁来检修机器,运转机器?更何况,我国三大产业中占比最大的是工业而不是包含高科技产业的服务业。教育系统源源不断产生的新鲜血液都对工业这个重要器官唯恐避之不及,一窝蜂全要挤到作为大脑的服务业中,这能有利于中国这个巨人在世界舞台上发挥么?
想着想着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又深深的感念着这股吹来了一阵雨、吹走了我的鞋袜的顽皮的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