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褪残红春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蝶恋花》
多情何被无情恼。
走在残红满地、春杏青涩的四月,内心仍像一潭死水般沉寂。究竟是那乌台前嘲哳无止的乌鹊偷走了我的诗稿,还是瑟瑟发抖的柏叶走漏了我的风声?东坡不语,心中却是早有答案。想当年老苏洵苦心孤诣为自己取名“轼”字,不就是为了告诫自己做人不得恃才气傲、处处崭露头角吗?可惜自己不曾认真听从老的教诲,才会被小人所妒,落得今天这般下场!栽了这么个头破血流的跟头,方才真真切切看透了人心。这是个容不下我的时代――你越是想要把自己装扮成忠贤,别人就会越把你抹黑成叛徒。罢罢罢,过去的事不提也罢。
燕子绕绿水,绿水绕人家,年年残春之景也不过如此。燕子啊燕子,你何时才能懂得我这般落魄行人的伤悲?枝头上的柳絮眼看着越吹越少,从前朝堂之上言行投机、交情甚欢的故友如今也怎就做这飞絮说散就散了呢?常言道,天涯何处无芳草――我苏东坡又算不算流落于荒僻南行之路上的一株芳草呢?即便这般自嘲,东坡的脚步还是那么沉重,连木屐印泥发出的声响都是沉郁的。
你听――是从何处传来了荡秋千的“吱呀”声,还有那夹杂着的银铃般的笑声?怕是终寻不见的:“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又怎能一睹墙里人的容颜?但转念一想闻声若知面,这般清澄干净的笑声里定藏着位待字闺中的窈窕淑女。也不知怎地,行人那颗被世俗剪得麻木不仁的心脏又活了,又荡起了一圈圈的涟漪。可命运弄人,这刚刚活过来的心又渐渐冻成了刺骨的坚冰――那笑声呢?那佳人呢?怎么飘着飘着、笑着笑着就远了、就不见了?不不不――行人发出了无声的哭喊,但直到伸出的手指被冰冷的墙壁扎到后,他才明白过来――这是一场醒过来的梦,仅此而已。可是既然梦会醒来又为什么偏要做梦呢?
那梦里面无情的佳人啊,你为什么要突然出现,又为什么要这样悄无声息地走开呢?这梦里面多情的行人啊,你为什么要为这笑声停住了脚步,又要为一个不曾真正谋面的人而伤感呢?
东坡忽然看明白了――你啊你,不正和这还在梦里的可怜行人一样吗?你想想自己多年来对宋王朝一片赤胆忠心但又何曾真正认识过他的面目呢?你想想自己多年来为宋王朝日夜殚精竭虑又最终落得了个什么好下场呢?还是七变的《鹤冲天》说得在意:“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你若是早些抽身于官场的血雨腥风之外,又怎会像今日这般遍体鳞伤却无处舔舐?你若是早日如陶潜“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又怎会因炫耀自己的满腹才华而差点丢了性命?
可这心中唯一不能平的,是这佳人根本就不曾知晓行人的存在啊!无知才会无情,佳人的无心之举伤了行人的有意之心也是一种无奈。行人满心欢喜地等待佳人的回音本就是一厢情愿的奢求罢了。这幻想的破灭不是意外,也不是偶然,而是逃不开的注定。既然如此,又何须太过在意?如此看来,说行人多情,也是恰如其分。
再想自己与宋王朝之间也不过是这般无奈吧!本就是墙里和墙外两个世界的人――一个一心忙着披上美丽的衣裳,一个一心想要跋涉崎岖的远方。纵然赶路的行人曾为这衣着华丽的佳人而停住了流转的目光,但这一切也不过是南柯一梦般回不去的过往。佳人本无意留行人,行人也不愿意为这种短暂的迷恋而失去自我。所以接下来行人还是要继续赶自己路,他要悲伤还是快乐,要痛苦还是释然,都是自己的抉择罢了。
东坡挥手一笑,脚步也似乎加快了些。
后话:
其实我认为对这首词的解读并不容易,但还是无可救药地被它迷住了。单单是《蝶恋花 花褪残红青杏小》的上片就有十几种解读――譬如俞陛云在《唐五代两宋词选释》中说道:“落花飞絮,每易伤春,此独作旷达语。”不难看出此解认为这首词的格调是偏乐观的,“燕子飞时”就是这个关键的情感转折点;而张志烈却在自己的张本《苏轼词全集》中提出了截然相反的看法,他认为这首词作于词人贬谪南行的道路上,残春的景象各有寓意,佳人的比喻实则是一种无情的政治利害关系的暗喻。
左右为难了很久,我还是比较偏向于后者的解读。虽说苏词多以旷达著称于世,但在仔细研究了词人这段时间的词作后,我认为刚被贬谪后的词人此时此刻的心境还是很凄凉荒芜的,尤其从多首不太出名的回文词都是在排遣悲情可以窥知一二。但张志烈的说法也有明显的不足之处,单单说佳人和行人的故事是在暗喻词人被神宗皇帝贬谪的悲剧就太小瞧了苏东坡的思想高度了。
我认为这首词最妙的地方就是“无情”和“有情”的辩证关系。佳人明明不知行人的存在又怎么能无端指责其“无情”呢?可见行人眼中的“无情”是相对于自己的“有情”而言的。此时的东坡在遭受了人生中最大的挫折之后一定也想了很多自己和宋王朝的过往。他一开始可能是恨的,是悔的,但他的心境是在不停地发生微妙的转变。如果没有这种转变,他也就不可能在黄州写下“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这样的词句了。最难的就是把握住这个“转变”的每一个阶段,所以我斗胆猜测词人此时正处于一种极为微妙的心境中――不知道到底要怪罪什么人,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怎么办。我认为佳人和行人的故事更多的像是一个带着些许消极情绪的冷笑话,当然也有很多词人无奈的自嘲和人生的叹悟在里面。但毕竟凭借着区区几个字就想要不带任何主观感情色彩地把握住词人的心情未免也太困难了些,我也就只能斗胆在此妄加评论了。
满是玉盘珍馐的一切吗?其实这些问题最终都只会有一个答案,无论你如何挣扎也摆脱不了这种结局――唯一的区别就是你是否愿意去接受这种结局。东坡看破了这一点,于是他选择了接受,所以我才会认为“他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那个苏东坡了”。这种变化可能是好的,也可能是坏的,至少对于当时还不知道前途命运会如何的苏东坡而言就是这样。一个人的天真有两种――一种是因为没有经历过才会相信看到的一切;一种是因为经历过太多的沧桑才会珍惜眼前最单纯的东西。东坡的此时表现出的这种天真恰恰是从前者转为了后者。可我还是会为东坡感到心痛――一个人真的只有经历过足够多的沧桑才能返璞归真吗?那这可真的是世界上最残酷的法则了。
但无论如何我还是为东坡感到庆幸的。如果没有这种彻彻底底的觉悟,他可能就永远只能是一个被历史遗忘和抛弃的贬谪之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