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优雅的窒息――我读《妻妾成群》
耶和华遂使亚当熟睡,当他睡着了,就取出了他的一根肋骨,再用肉补满原处。然后耶和华用那由人取来的肋骨,形成了一个女人,引她到人前。
―― 《圣经》
苏童是个确切无疑的“江南文士”。南方,苏州,金陵……比之单纯的地理称谓,或许更是一种人文符号――源远流长,且不断拓延成长。苏童的南方背景不仅反映在籍贯上,更多的是笔下的文字:或是现实中的,或是臆想中的,或是现实与臆想中交织的南方。扑面而来的潮湿阴暗,兼之工笔细绘间柔媚,宿命,精致到腐朽的江南气息,水雾般晦涩缠绕,丝缕不绝。
网络上能搜寻到苏童的童年生涯实为有限,大体能落个“爱读书的乖孩子”之类的潦草形象。苏童写《妻妾成群》时不过二十出头,一个刚刚读大学的男生,却能在女性所构建的千回百转的繁复迷宫中游弋自如。其精妙细微之处,倒是让女子也自叹弗如。
某种程度上来说,《妻妾成群》的主题并不新颖:内容无非就是封建大家族庭院深处那点不可告人的秘辛与走向颓败的必然。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军阀混战不止,各路思潮于乱世中兴起,新旧交融,又势不两立。这样的背景下,黯淡的伦理纲常似乎也就不足为奇。
还是从陈府的太太们开始说起吧。
毓如,凛然而不可撼动的正室。妻谓之娶,妾谓之纳,古代的姬妾制度给了她全然不同的地位。她的子女是嫡出,可作为继承人来培养;生时或不能与夫君同寝,死倒是终能同穴;想必嫁入陈家之时也是“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姬妾们万不可及。
给主母无上的地位,所以对于妾室,应该包容;对于“一生一世一双人”,不该妄想。三从要你从夫,妇德谨不敢忘。怨嗔会硬是成了喜相逢,此种残忍的仁慈,近乎是讽刺。
“……颂莲相帮去捡,被毓如轻轻地推开,她说,罪过,罪过,始终没抬眼看颂莲一眼。颂莲看着毓如肥胖的身体伏在潮湿的地板上捡佛珠……颂莲跨出佛堂门槛,就挽住陈佐千的手臂说,‘她有一百岁了吧,这么老?……”
似乎只有在训斥妾室时她才能找到一点久违的存在感与病态的兴奋。扭曲不是无奈,而是必然。
二太太卓云,“豆腐嘴蝎子心”,实在是个悲哀的人物。生了两个女儿,母凭子贵终究成了妄想。后院纷争或许不光是生活,也成了乐趣。习惯性的两面三刀,机关算计。只可惜再深的城府也换不回如花美眷。“……卓云的容貌有一种温婉的清秀,即使是细微的皱纹和略显松弛的皮肤也遮掩不了……”“即使”表示的恐怕不仅仅是让步,而是强调。四太太疯了,五太太来了,六太太还会远么?藤蔓摇曳的庭院中,她稳稳的坐着胜者之位,很多人来了又走,去了又留,唯她伫足无有挣脱。幸耶?不幸耶?
梅珊,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和颂莲倒是有些相似的。她的身上有着难得的天真,不甘寂寞,偏生要对规矩摆出一副“能耐我何”的模样。她天真,却又透彻。所以一遍遍唱那些哀哀怨怨的戏,不是唱给别人,恰是唱给自己。
“……她说,本来就是做戏嘛。伤心可不值得,做戏做得好能骗别人,做得不好只能骗自己。……”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中倒是还加了一句:若是连自己都骗不了,那只有骗骗鬼了。
既然她已经如此明白,为什么还要这般飞蛾扑火,义无反顾?
她唱:“杜十娘啊拼一个香消玉殒,纵要死也死一个朗朗清清。”这个女人,有时使我想起曹禺笔下的蘩漪,爱的认真,也疯狂。一辈子唱了太多的戏,终究唱不下去了。
在说颂莲之前,先说说书中的两位男主人公。
苏童的文章带着粘扯不清的脂粉气,连带着男性倒似乎成了陪衬。陈佐千,知天命的年龄却偏不知命,无止无休的纳妾,好似要从年轻的躯体中给自己的垂垂老矣做一个虚幻的假象。苏童对陈佐千吝啬笔墨,虚虚刻画出一个封建家长的远景,连带着电影中,陈老爷也不过是个凝重的背景和沉郁的声音,骨子里渗出阴翳来。
大少爷飞浦,无数大家族中的公子哥一样,英俊有为的青年。他是颂莲窒息中寻求的一点希冀和自由,在阴郁中渴求的健康的躯体和试图逃避扭曲的慰安。苏童埋下的最大的讽刺也莫过于此:
“……我从小就觉得女人可怕,我怕女人,特别是家里的女人都让我害怕。……”大少爷说的既颤抖,又无辜。
颂莲。苏童不遗余力的描绘她是:“白衣黑裙”“念过一年学的女大学生”。从这样的角度来说,她该是不一样的,该是受到新思潮的影响,成为一个“新青年”。那么颂莲如何?嫁入陈家,非她所愿。但是在继母给了她平民的妻和富家的妾两个选项中,她仍然是选了后者。
倒退一步,若颂莲选的是前者,会不会就没有这样的悲剧结局?不尽然。乱世之中有人苟且求生,有人心冷赴死。贫贱夫妻百事哀,也可能是蝇营狗苟。在那样的环境下,或许她会哭诉:若是到了富贵人家,做妾又何妨!
命途多舛,可叹哪条路都是个“难”字。
女大学生终究是好的。乏味了的陈老爷难得尝次新鲜,苏童的笔下也不难看出陈佐千于伊始对她的宠爱。但是时间一久,这位封建家长便心生不虞。颂莲受的是新式教育,她反感规矩,希求尊重,追寻平等,渴望“被当做一个人”。对于妻妾之争,一开始她是有着自我意识的不屑与反感,然而人性的弱点终究让她坠入其中。她也渴望挣脱,渴望扭曲的复原,于是纵然在封建伦理的压制之中,她仍不可自控地将残破的手掌伸向飞浦。可笑的是,飞浦却怕了,且怕了多年。
难道颂莲就不怕么?
颂莲怕。所以有了那口井。井似乎从来和红颜有着剪不断的关系,紫禁城中的珍妃井便是一个完美而悲哀的诠释。颂莲想看清楚它,却因畏惧而不敢向前。那口井是诱惑,亦是梦靥。是一个隐秘的存在,亦是一个昭然的结局。
苏童善于描写女性,文章的主角也多为女性。《红粉》《妇女生活》《另一种妇女生活》,从名字中便可窥见一二。但是,与其说苏童是在描写女性,不如说是在描写女性所处的父权社会中的荒唐压抑。男权至上是自古而今的客观事实,女子不过是一个反射的角度罢了。在封建社会中,她们也从来只是工具――玩乐用,发泄用,传宗接代用。从这点似乎也可以解释苏童作品无一例外的悲剧结尾。一如颂莲所说:“在这个院子里人算个什么东西,像狗像猫像耗子,唯独就是不像个人。”
这个生命被窒息的人,饱受了绝望与扭曲之苦,毁灭和死亡也就成了必然的归宿与超脱。在苏童冷艳的笔墨之下,女人不过是男人的一条肋骨。人活一世,草活一秋,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