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的记忆中，我们对他的印象可能只停留在话剧舞台上，那些令人难忘的经典角色：《茶馆》中的秦二爷秦仲义、《北京人》中没落贵族公子哥曾文清、《蔡文姬》中蔡文姬的丈夫董祀、《王昭君》中的呼韩邪单于、《杨贵妃后传》中的唐玄宗，还有家喻户晓的影视剧《封神榜》中的姜子牙。直到2021年6月29日上午，在人民大会堂隆重举行的“七一勋章”颁授仪式上，94岁高龄的他出现时，随着央视实时解说，我们才知道他还有另一个令人震惊的身份——“地下尖兵”。而他就是演艺界唯一获得“七一勋章”的演员——蓝天野。一位戏里戏外都令人敬仰的传奇人物。

著名戏剧表演艺术家蓝天野

出身富家大户，巧与戏剧结缘

蓝天野，原名王润森，又名王皇。从王皇到蓝天野，虽然从表面上看只是名字的简单改变，但这恰恰是那段革命风云的见证。1948年，解放战争发展迅猛，国民党开始怀疑当时正在北平的祖国剧团和演剧二队。由于处境非常危险，党组织决定让祖国剧团和演剧二队均撤往解放区。而王皇就在演剧二队中，就在快进入解放区的前一天晚上，王皇被告知，为了尚在国统区的亲戚朋友不受牵连，需要改名字。老人回忆：“当时也没有字典可查，也没有时间，而‘王’这个姓太多了，我想找个不常见的姓，此时，脑海中临时蹦出一个名字：‘蓝天野’！”此后，很多人对蓝天野这个名字耳熟能详，却很少有人知道这段改名的小插曲。

年轻时的蓝天野

追溯蓝天野的传奇经历，就不得不从九十多年前说起。1927年，蓝天野出生于河北衡水饶阳县苌刘庄。这既不是书香门第之家，也并非官宦世家，但却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大家族。祖孙四代人生活在一起。就在蓝天野刚满月时，曾祖父带着祖父弟兄三个，全家四代人从冀中老家迁居到北平定居。因此，在蓝天野的童年记忆中，西城报子胡同里一个典型的老北京院落就是他的家，那里很大，夏天搭天棚，周围是花池，其中还栽种的芭蕉、石榴，当中是荷花缸。这也符合老北京富家大户的标配：“天棚鱼缸石榴树，黄狗胖丫头”。

小时候的蓝天野

长在这样的富裕大户之家，蓝天野的童年生活可谓丰富多彩，与大人一起养鱼、养鸟、斗蛐蛐，与同龄的孩子打弹球、玩牌、上房，去武术社练拳学刀。但对他以后一生产生重要影响的还是在戏园里度过的那段岁月。蓝天野的母亲没有多少文化，却极痴迷看戏。蓝天野曾回忆：“我从小就跟着母亲看四大名旦、四大须生、金少山、郝寿臣，也看遍了科班的娃娃戏。我成年后演戏，寻找人物的形体感觉就比较快，比较准确，这可不是光靠练就能达到的，还要有悟性与感觉，而感觉就是从小在看戏的环境里受的那些熏陶带来的。”

蓝天野的母亲

而真正最让蓝天野感兴趣的爱好还是画画。在他还没上小学并不识字时，最早接触的画，非小人书莫属，并常常被小人书里的画所吸引。蓝天野对此记忆很清楚：“最开始关注的只是书中人物的造型，后来才注意到画的好坏，当时喜欢看的小人书是武侠、剑侠和神怪之类的，那个时候书上的图案都是手画的，后来有一些用电影的照片。”随着看的小人书越来越多，蓝天野开始自己画小人书，甚至还学会了制皮影，做木偶。虽然没有老师亲手教授，做得并不精致，但蓝天野对此乐此不疲。

民国小人书《小五义》

原本四代同堂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但当时北平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却在短短的两个月内，夺走了蓝天野的祖父、祖母、父亲。生活的重担瞬间压在了母亲的肩上。最终，母亲只能靠着一些家产和亲戚的周济，把儿女们抚养成人。

虽然家庭生活不易，但母亲依然尽力支持蓝天野上学。老人回忆：“上中学后，我严重偏科，读了五年中学，换了四所学校，但我最大的兴趣还是画画。”蓝天野的画画本领也让他得到充分的施展。他担任了班里壁报的美术编辑，包揽了整个壁报的设计、版面、插图工作。后来，他很自豪地说：“我画的壁报总能得到老师夸奖。”那时，画画可以说是蓝天野的最爱。因此，在1944年，他考取了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打算专心学习画画。

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的学生画画

原本想投身于画画事业中的蓝天野，不会想到，此时他的人生道路发生了变化。这主要因为一个中学时的同学。在中学时，蓝天野认识了隔壁班一个叫苏民的同学。蓝天野曾回忆“我是我们班的美术编辑，而他是他们班的美术编辑，因为他总管我要画稿而结识。”对于苏民，很多人可能不熟悉，但说起他的儿子，肯定不会陌生。苏民（原名濮思荀）的儿子就是家喻户晓的话剧、影视演员濮存昕。当时苏民和其他学校的几个人一起排演话剧。而蓝天野第一次观看话剧，就是苏民表演的话剧《北京人》。之后，在苏民的引领下，蓝天野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话剧。

苏民

1944年底，蓝天野开始登台表演，并参加了几个学校学生组织的祖国剧社。自此，他与戏剧结下了一世缘分。直至现在，他都说不清，是什么原因让他丢弃了画画，而投身到话剧当中。他是真的爱上了话剧。这期间，他曾因参加排练，缺课较多，在1946年再次参加北平艺专考试。此后剧社演出逐渐增多，他最终放弃了学业，全身心投入到剧社演出中。此时，他不会想到剧社随着环境的变化也在发生着改变，而他自己也有了新的磨砺。

戏剧演员新生涯，地下尖兵新开始

就在抗战结束之际，中学时便离开家参加革命的三姐石梅突然回到了北平，并负责北平地下工作。老人曾回忆“那时，我们的家立刻就成了党组织的地下联络点，几位交通（员）到这儿来联系。”作为弟弟，蓝天野理所当然地成了姐姐在北京发展的第一批党员之一。姐姐石梅手里有上级党组织交给她的一部短波收音机，可以收听解放区电台。每天晚上到了固定时间，她便将短波收音机组装起来，将电台里的内容记录下来，而有着美术功底的蓝天野则负责刻蜡板，油印宣传资料。之后，姐弟俩再跑到街上去散发传单。不仅如此，当时的蓝天野还担任着交通员的职责。对于这段经历，后来他云淡风轻地回忆道“我就骑个自行车，从解放区和北平沦陷区两边跑，当时觉得很简单，再多的有些我也做不了。”但我们知道，作为交通员危险时时存在，因为他们既要把各种文件与书籍送给解放区的接头人，又要从接头人那里拿回物资交给北平的地下党。平常看似简单，但一旦出现纰漏，就会被敌方发现，后果极其严重。此时，他所在的祖国剧社也成为宣传党思想的重要阵地，并接受当时华北局晋察冀城市工作部领导。

蓝天野的三姐石梅

1945年9月23日，18岁的蓝天野正式加入中国共产党。当时的北平地下党成立北平剧联党支部。蓝天野正是其中的一员。按照党组织的安排，他放弃了美术学业，一边跟着剧团演出，一边在各学校中发展党员，走上了职业演员的道路。1946年底，各个剧社一起成立北平市戏剧团体联合会，却受到了国民党的注意。随着国共合作的破裂，为了暂时隐蔽戏剧战线的骨干，有的人分散到外地，有的人回学校上学，蓝天野被派到抗敌演剧第二队，不久便参演了郭沫若的《孔雀胆》。从没学过表演的他，向有经验的老演员学习、摸索、体会，期间，演了不少戏，而且都是主角。

18岁时的蓝天野

抗敌演剧队成立于1938年国共合作时期，隶属国民政府编制，但其中秘密潜伏了很多共产党员。蓝天野曾回忆“从1946年，也就是我19岁的时候，我对外的公开身份是国民党少校，所以那时我是穿着国民党军装的共产党。”随着国民政府对学生运动镇压逐渐加剧，排演进步戏剧的演剧二队日渐暴露，处境危险。1948年，党组织决定让祖国剧团和演剧二队均撤往解放区。“那时局势已经很紧张了，华北局晋察冀城市工作部来人，传达指示，让演剧二队立即撤退。”蓝天野回忆。而就在此时，国民党派来一个姓董的新队长。为了能成功撤退，蓝天野等人必须研究一个对付新队长的策略。他们先是对新队长表现出极度的热情，又在各方面讨好他。这让新队长对他们产生了信任。于是，有一天，蓝天野等人对董队长说：“您刚来给大家谋点福利，过中秋节放三天假吧，放完假之后咱们好好干。”由于前面关系相处得不错，董队长一听就答应了。随后，演剧二队立即实施撤退计划，从第一天开始，每天走一拨人，没有走的就陪着董队长打牌。到了第四天该上班了，演剧二队的人都走光了。董队长这才知道中计了，但为时已晚。也就在这次撤退中，在到达解放区的前一天，王皇的名字改为蓝天野。到了解放区，蓝天野被分配到华北大学三部文工二团。

体验真实生活，塑造经典角色

1952年，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成立。当时只有25岁的蓝天野成了这里的第一批演员。从此，蓝天野在戏剧舞台上塑造了众多经典的角色，但令他最难忘还是老舍《茶馆》中秦仲义秦二爷的角色。1956年12月2日，在人民艺术剧院205会议室，老舍亲自为全体演员念了新剧《茶馆》剧本。他一边念，一边讲，有时还起身比划。老舍对他们说：“《茶馆》中的每个人物，都是他看过相，批过八字的。”当剧本读完后，当场宣布，北京人艺决定排演《茶馆》。当时人艺的一项制度是大家可以申请角色。演员可以根据自身意愿，书面申请饰演某个角色。当然，要写清楚为什么想演，具备什么条件演，还可以互相推荐。

正在创作中的老舍

这让当时29岁的蓝天野犯了难。自己身高一米八，大长腿，国字脸，两道浓眉，一口浑厚的男中音，是毋庸置疑的“偶像派”，英俊潇洒，帅气逼人的“男神”形象。而老舍的《茶馆》中大都是三教九流的人物。对于蓝天野来说，似乎没有适合自己的角色。因此，蓝天野哪个角色都没有申请，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能演哪个。然而，当演员名单公布后，蓝天野却上榜了，还是重要人物话剧中的秦二爷秦仲义。这是导演焦菊隐的主意。当大家都祝贺蓝天野能有这样一个重要的角色时，他却变得有些不知所措。话剧中的秦仲义是一个新兴的实业家，而蓝天野与这位秦二爷在生活中相去甚远。如何演好这个人物，唯一的方法就是亲身到生活中去体验。

帅气逼人的蓝天野

体验生活，是人艺的传统。当年，人艺建院之时，并没有急于拍戏演出，而是全院的导演、演员、舞美分为四个组下厂下乡体验生活。有的去了天津棉纺厂，有的到了琉璃河水泥厂，还有的跑到大众铁工厂和黄土岗农业社。这一体验就是半年。当时，蓝天野被分到琉璃河水泥厂动力车间，工作就是去各处修理，帮助师傅扛工具提电线，打下手。这是现在影视圈中的那些“小鲜肉”想到不敢想的。在那里，蓝天野与大家一起干活、串门、打球，渐渐地和一些工人成为好朋友。

蓝天野下乡体验生活

同样，当话剧《茶馆》排戏前，导演焦菊隐先带着演员们下去体验生活。于是，蓝天野等人开始泡茶馆，寻找老北京各色人物。为了更接近民族实业家秦二爷，蓝天野听评书艺人讲述江湖经验，甚至独自去拜访过一位民族资本家。通过家人、佣人的聊天，从外围逐渐理解人物。然而，这只是体验生活的第一步。接下来，焦菊隐要求每个演员要根据自己对角色的理解，编一个体现人物性格的生活片段。于是，蓝天野就与当时演庞太监的童超在一起，编了个《斗鹌鹑》的小品：两人争买一只名贵的鸟，而最后被秦二爷买到手，随后，他又满不在乎地把鸟送给了庞太监，丢了面子的庞太监一怒之下，吩咐厨房把这只价格不菲的鸟炸了。在小品中，两个人的此番“斗气”，让蓝天野更接近了“秦二爷”。

后来，蓝天野回忆道：“《茶馆》在排戏前，我们花在体验生活上的时间和精力，比用在排练中的还要多。演了这么多年，我还从来没有碰到过一台戏，要在熟悉生活、体验生活上下那么大的功夫。”

1958年3月，《茶馆》首演，当时刚刚30出头的蓝天野“一出场亮相“真叫富贵逼人，那气概，谁都学不出来”。之后，蓝天野在《茶馆》中饰演的“秦二爷”，一直被人们津津乐道，有观众称“帅爆了”。从1958年《茶馆》首演，到1992年“告别演出”，蓝天野共演374场。1980年赴欧洲三国演出，那是中国话剧第一次走出国门。《茶馆》成了北京人艺的经典保留剧目，而秦二爷也成为蓝天野演出场次最多的一位人物角色。如果没有亲身的生活体验，也不可能对剧中人物有深刻的了解，更不可能塑造出如此经典的人物形象。这就是老一辈艺术家对于艺术的执着精神。

蓝天野饰演秦二爷

除了戏剧舞台上，蓝天野塑造的经典形象之外，最令人熟悉的就是在八九年版《封神榜》中仙风道骨的姜子牙形象。然而，在拍《封神榜》时，蓝天野对剧本并不太满意。老人回忆“当时我正在扬州，上海电视台突然找我，我到了上海，他们就让我演《封神榜》里的姜子牙，并以联系不便为由让我先签合同。但当我一看剧本，这哪行啊？这剧是与香港合拍的，他们想拍成娱乐剧。我只好自己动手改戏。其中‘姜太公钓鱼’‘文王访贤’等都是我自己重改的。”

蓝天野饰演的姜子牙

更令人佩服的是，戏里姜子牙的所有武打动作，都是由62岁的蓝天野亲自完成的，并没有用任何替身。当时剧组中的一位香港武术指导，态度比较傲慢。在拍一场打戏时，这位武术指导在没有征询蓝天野的情况下就表示要替他打。蓝天野知道后，对其说道：“如果连这点都不能做，我干脆就不接这个戏了！这场戏可不光是打这么简单，其中主要还是要演人物，你当替身，也只能拍个背影，一看就是假的。”但这位武术指导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这时，蓝天野耿直的脾气上来了：“如果今天你坚持要替，那以后这个人物你来演。”最终，那位武术指导不得不妥协。也正是由于蓝天野这股认真的韧劲，在剧中将姜子牙的隐忍、忠厚及大智若愚演绎得入木三分。蓝天野版的姜子牙形象也随之名扬天下，迄今为止，无人能超越。

蓝天野

所谓，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在台上，蓝天野几十年如一日，用心演绎戏剧人物，塑造了一个个令人难以忘怀的经典角色；在台下，他栉风沐雨，一步一个脚印，用心完成时代赋予他的使命。台上台下，戏里戏外，他都是那个令人敬仰的传奇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