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君对植物的喜爱,是二三十年前我刚“认识”(说是认识,其实我们通了许多年的信才真正相见)他的时候就知道的。无论是在书信里还是相聚时,我们都把大量的时间花在谈论花草上。至今我仍记得和他坐在茶馆里,一起细细辨认他在江南一路拍下的桃花、樱花、梨花和杏花的情景。那一树我错认的他说是李花。我的朋友里,除了一个学习园林专业出身的人,没有人比他更懂植物。除了《草木光阴》,他之前出版的书也大多是植物题材的。《满堂花醉》《书房花木》《行旅花木》《闲花》《笔花砚草集》,光从这些书名就可以发觉他对花木的情意。另一本《二十四》,虽然没有直接以草木命名,从“立春雨水花开花落”“惊蛰春分移花接木”“清明谷雨无常缤纷”这些章节里仍可窥见他的惜花之心。
沈君《草木光阴》的笔触,常常让我想到年轻时熟读,至今仍收在书架深处的那些书。余光中、董桥、也斯、小思……这些出现在他书里的名字,在我们的心魂里刻下的印记已不可磨灭。也是这个原因吧,我不会把《草木光阴》定义为一本园林科普书,草木不过是他的题材,他写光阴流转中的花木,怀着他自己的心事。正如沈君在自序中所记,有位读者评价他的书,说“一个心思缜密的人可以如何将关于光阴的思量化入花木审美之中,化得清隽婉转,既博且雅”。这“思量”二字用得恰切。
书里的路上花木令我神往,希腊神庙的橄榄树,印度之行买到的绘在菩提叶上莲花少女的小画,香港中文大学里绚烂的杜鹃。与既安静又活泼,既灵动又实在的花木的一场场邂逅,是沈君与植物的罗曼史。“每趟旅行,都是在谈一次流动的恋爱……”疲惫烦乱的都市人于静定的花木中得到一点慰藉,这本不是什么稀奇的事,难得的是沈君那盛大的热情。这一点在他的微信朋友圈里也一再得到验证。奇花异草自不必说,就连路边的鸭跖草和阳台花盆里偶尔长出来的黄鹌菜也一样能赢得他的青睐。也许,多情的人文章才会写得特别好看。
《草木光阴》上辑“旧花留痕”与下辑“新木扶疏”,选的是沈君不同时期的文章。同样是杜鹃,《杜鹃花下曾读诗》里的杜鹃是伴读诗书家常的花。“这样年年如约,慷慨、丰盛的馈赠,真像从不负我的仗义丽人,令我满心欢欣、盈怀感激。”而《青山一发响杜鹃》里的杜鹃,是萦绕着文艺和历史感怀,“唱响千山万壑”的山花。“这样的山花相和,也是一种天人合一。山海间看花归来,仿佛听了一段沧海桑田的历史回响,余响如花之余音,如余光中《紫荆赋》一首《你仍在岛上》的结尾:‘谁要喊你的名字/南部那一带的青山隐隐/都会有回声。'”这手笔和声势都让我赞叹。
光阴荏苒。沈君说他“越来越不愿写情调性的花草美文”,转向“学术性的名实考辨、文史性的读书抄书”“我理想中的植物文学,亦要如扶疏草木般疏朗有致:读后感www.simayi.net既扎实,又疏朗。扎实,是或有亲历见闻、独到感悟,而非书斋空想;或有实实在在的文献资料、干货内容,而非虚泛抒情。疏朗,则是题材与技法宽松闲散,不拘一格,甚至拓宽疆域、跨界写作。”沈君说得文雅。在我看来,这“扎实”和“疏朗”与我近年对人的要求“靠谱”和“有趣”有相通之处。“靠谱”而“有趣”最理想,如若不然,至少必须“靠谱”。写作和做人都是如此。我不止一次遇见有人指着桃花、贴梗海棠,告诉身边的人那就是樱花。即便在价格昂贵的花店里,仍有店员对不明所以的顾客“科普”曰:“牡丹和芍药的区别就是一个单瓣一个复瓣。”
于是,我特别想把《草木光阴》里那些将容易混淆的植物分别梳理、溯本清源的文章推荐给同样困惑的人看。其实我自己第一次读的时候虽然觉得有趣,却也捏着一把汗。读完《木笔抄书说木兰》,先是松了一口气,至少我没把白兰和上海的市花白玉兰混同起来,虽然母语闽南话里也把白兰称为“玉兰花”,随即便为自己的无学感到羞愧。《鸡蛋果的前世今生》则让我了结了一桩悬案,多年前一位漳州热带植物研究所的朋友送的植物正是鸡蛋果(紫果西番莲)。当年它蓝紫色的花朵曾引得邻居们啧啧称奇,却无人叫得出它的名字。
我订阅的一本日本杂志,最近一期的季节性专题是“菖蒲之力”。端午节用菖蒲来驱邪,这是古代中国传到日本的旧俗。5月5日(日本如今端午节过的是新历)的京都,一些老宅的屋檐下悬着成束的菖蒲和艾叶。贵船神社的“巫女”(女性神职人员)舞动着包在和纸里的菖蒲艾叶为儿童祈福。《神圣之叶》这篇文章里,从中国原野上的药草菖蒲、日本宫廷贵族女子五月穿的“菖蒲”礼服、平安时代人们祛病的“菖蒲枕”和沿袭至今的“菖蒲浴”,一直写到波兰的电影《菖蒲》。文末还附着精美的手绘插图,教读者辨认天南星科的菖蒲和日语汉字同样写作“菖蒲”的鸢尾科植物。风雅和实用并行不悖。沈君的《草木光阴》里也不乏这样的佳作,完全可以作为国民教育素材来读。草木从来不只是植物,而是民族的乡愁和活生生的文化史。
沈君在寄赠我的书上题了一句“愿携草木,虚度光阴”。这“虚度”是谦辞,也是自得。书扉上还铃了一方“草木心”的闲章。这“草木心”就是他在为我写的书序里所说的“植物性人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