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李瑾在信上说:“云秀走了,4月5号,清明节。”
手一抖,信掉在地上。
锋利的刀贴上手腕时,云秀微眯的眼望见有一朵云飘过。
病房没有人,老公去医生那儿了,十个月的儿子在婆婆家 ,父母也在家忙农活,屋外一排竹林被风吹得东倒西歪。
在这之前,22岁的云秀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到她回到新津师范学校,在琴房弹钢琴,练习拉手风琴,老师和几个同学在一边静静地听着。她又到了学校大礼堂的元旦晚会上,穿着一件蓝色连衣裙在舞台主持节目,还和小萍跳着双人舞《彩云追月》,台下掌声雷动。然后又与四川师范学院中文系进修班上的47名同学合影,云秀举着毕业证笑,一回头便看见一朵五彩的云在天上飘着,飘着……
于是,她跟着它走了。
这是晃在我脑海里的场景。实际上,我不知道,后来是如何回忆起云秀的?就像有一棵腾科植物,绕着许许多多的白天与黑夜。
90年代,我在四川师范学院中文系进修学习。那个秋天,我一个人辗转坐车到了学校,到宿舍206房间,推开门,就看见一位穿着白色毛衣的小女子正忙着收拾东西。她看见我,一边帮着拿过我的行李放到桌上,一边笑吟吟到:“我叫云秀,也刚到不久,我是新津的,你呢?”面前的女子,大眼睛,皮肤白白的,声音像含着一块糖。初见的陌生感一下就消失了。
很快,我们就相伴着一块儿去上课,一块儿外出买东西,一块儿在校园、大街小巷闲逛。我们聊工作、聊家庭、聊学生、聊未来。
有一次课堂上,教外国文学的詹老师问:“教育学的经典名著有哪些?”大家面面相觑,我缩着脖子挡在书后,躲避着老师飘过来的眼神,却听见旁边的云秀站起来回答:“卢梭的《爱弥儿》是后世教育学的经典名著,它分成五卷,论述了……”小个子的她红着脸,一串清脆的普通话响在教室上空,脑后的马尾辫一扬一扬地。
课间大家谈到喜欢的流行歌曲,云秀坐在桌子上,两手撑在背后,脑袋画着弧形,模仿那英唱《山不转水转》,一时间,所有人都醉在她的歌声里,久久回味。我们夸她,她会低下头红着脸说“穷人家的孩子要努力才能改变自己。”
我们班去都江堰龙池森林公园旅游,一路上她都说着笑话,把人家逗得捧腹大笑时,一声老鹰叫又从树后面传出来,胆小的同学惊恐后退,然后就见云秀从树后跳出来扮一个鬼脸跑远。
一天晚上,天空飘起私语般悄悄而又绵密的细雨,我们坐在床上隔着玻璃看雨,我想着自己待在一个偏远的乡村中学,突然有些伤感,就说:“云秀,你在镇里学校上班好安逸,你的学生都那么有趣。”
她沉默了一下,望着窗外轻轻说道:“没有,我在一个村小上班,学校加校长一共才3位老师,也只有我一位女老师。”我有些吃惊:“怎么会?你那么优秀怎么没有分到县城小学呢?”
云秀没有回答我,转过身,双手抱着头埋下去,外面的雨似乎下得更大了……
过了好一会儿,云秀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我们要当好一棵树,自个儿去发展,不管狂风的袭击,还是暴雨的无情,雨过天晴之日,正是你枝长叶茂之时。”
云秀是因为这句话,才考上师范的。
初二时,一个瘦削的高个踏进教室,挥笔写下“新来的班主任,今天的作文题”,云秀写了一篇直言不满的作文,老师当做范文念了,说写得真实,自己真诚地接受意见。
当云秀第一次上台演讲很紧张时,老师让她回去对着镜子做口型,上台时一直用眼神鼓励她。有一次云秀家里出了点事,老师就在她的作文本上批注“顶住压力读书根本学不好,你该抛开一切····”
云秀越来越喜欢上语文课了,最后一次作文,老师在她本子上留下那段话,云秀把它刻在心里,带着作文本走进了师范校。
云秀越来越自信,也越来越开朗。她当了团支部书记,学生会干部,晚会主持人,在学校的舞蹈弹琴歌咏比赛中都拿了奖。云秀把对语文老师的感激写成了一篇散文,发表在《师范报》上,元旦晚会还被同学拿去朗诵,感动了许多人。
那时老师已经调到了教办工作。
毕业时大家都在找关系分配工作,家里人也让云秀去找老师,老师一口答应帮云秀分到县城小学。云秀想着自己也会像老师一样被一群调皮的学生围绕,坐在附小的音乐室弹琴唱歌,一大群天真可爱的孩子昂着头跟着她唱,她就忍不住偷偷笑出声来。
拿分配单的前一天晚上,老师让云秀到教办的家属楼去,说第二天好一早拿结果去报道。老师家拉上窗帘的房间很昏暗,静极了,静到他们能听见自己哪怕发出最微小的声音。云秀有些不安,搓着双手坐在沙发上,老师抽着烟,开始讲他的妻子不理解他,孩子身体也不好,他很苦闷,一边说一边咳嗽,显得很痛苦。说着说着,老师伸过手来,抚摸云秀的头发,云秀惊得绷直了身体。那只手又搂云秀,云秀害怕了,想挣脱他坐远点,老师有些生气,说很喜欢云秀,自己违规留下名额要帮她留在城。
云秀一阵惶恐,不知道视作亲人的老师要干什么。当老师又一次挨近她时,吓得跑进客房,反锁上门,瑟瑟发抖。
云秀靠着门蹲在地上,一晚上,她都听见老师在客厅抽烟咳嗽。
第二天一早,云秀跑下楼到了教办办公室等待,老师来上班时,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云秀分到了村小。
夜阑人静,万物都尽在睡梦中,街边破旧的路灯在雨中散发出昏黄暗淡的灯光,远处传来一两声流浪猫狗的撕咬声···我没有说话,披着睡衣跑到她床上抱住了她。
没隔多久,班上组织联谊舞会。一袭白色连衣裙的云秀,在霓虹灯下美得像天使,男生们都急切地想跟她跳一曲舞。但云秀只跟我跳,说自己结婚了,不想与别人跳舞。我很惊讶,她才20岁呢!
云秀说,老师偶尔会到学校检查工作,她很害怕,正好有人牵线,是云南当兵的。那位兵哥哥与云秀第一次见面就这样介绍自己“我姓赖,天生就是让你依赖,也必须让你值得信赖,但我从不耍赖。”虽然男方比云秀大了近十岁,但很疼她,谈了半年不到就结婚了。
云秀眼神飘向夜空,一脸娇羞“燕子,你见过两朵牵手的云吗?我们见过,那天他对我说“牵尔玉手,收你此生所有;抚尔秀颈,挡你此生风雨。这一生,我要让你再也不怕风雨,我们要像那两朵相爱的云一样牵着手奔向爱的伊甸园……”
夜幕下,云秀的小酒窝忽隐忽现,她讲自己假期去老公的部队,迎接她的都是一群非常热情的战友,云秀就喜欢窝在宿舍,每天等着老公给她打饭打菜回来陪她吃。怕她无聊,老公就搬回一个电子琴让她打发时间,常常云秀坐那弹琴,老公就在一边傻乎乎看着她笑。
末了,她转身对我认真地说:“我让我老公也给你介绍一位兵哥哥吧”。
那个时候,云秀已经怀孕了,她偶尔会摸着自己的肚子喃喃:“宝贝啊,你爸爸要调回成都就好了,不过你的爸爸可是超人,没有他办不了的事。”眼里满是自豪与期待。
第二学期,云秀因为生小孩请假没有来学习。她写信特意嘱咐我要把学习的笔记寄给她。还非常开心地告诉我她老公已经调到成都了,让我有空去玩。
我们再次相聚时,是在成都崇州教师进修学校,当了妈妈的云秀看起来什么都没有变,只是谈话的内容多了她儿子,时不时就一脸得意地拿出孩子的照片给我秀。讲着老公每个周末都匆匆赶回来帮她带孩子,抱着孩子乱跳舞的样,然后就摸着额头上的一个小疮乐得不行。
云秀额头上这个疮已经长了有一段时间了。在乡下时,她找医生配了中草药敷,刚开始有点效果,但过不了几天又长出来了。她听说崇州有个很有名的老中医看病很不错,就想去看看。
那天,老中医仔细看了看她的疮,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建议我们去崇州中医院检查一下。云秀觉得有点小题大做。正好我同学在中医院实习,就托她帮忙挂了名医何教授的号。何教授让云秀先去抽血化验一下,我们一边抽血一边聊,怎么一个小小疮都这么麻烦啊?我说:“到了医院都是好事多磨”。
只是,我没有想到,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疮竟改变了云秀的命运。
化验的结果是,云秀得了白血病。
那天,我不知道是怎样拖着云秀回到的宿舍,云秀一直哭,一直哭,哭得天都阴了下来。
白血病,这个我看日本电视剧《血疑》才知道的词,没想到今天长在了云秀身上······
我们赶紧打电话通知了她老公。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口中优秀的老公赖哥,中等个子,很瘦。他抱住云秀轻声说:“别怕,不要担心,说不定是误诊呢,我们去成都看看,会没事的。”
周末,我与李瑾等几个同学约好去省医院看云秀。到了医院,伴着消毒水味,扑过来的是阴冷的风,吹得白色的住院楼都飘忽不定,病人输液滴滴滴的声音冲冠着耳朵,到处都是光着头的病人。
穿着条纹住院服的云秀一看见我们,就激动地拉着我们的手,连声说:“好想你们,谢谢你们来看我,进来坐。”
床头柜上一本古代文论的书翻开着,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字,见我一脸惊讶,她俏皮地说:“燕子,又要辛苦你帮我做好笔记了,等我把这学完,麻烦你另外再给我带做好的笔记给我,我在医院也可以复习。”我忙点头。
我们聊着天,偌大的病房外,是凌乱的脚步和刻意放轻的谈话声。这时,云秀的妹妹背着她8个月大的孩子来到病房,胖乎乎的孩子脸上却是脏兮兮的,一双懵懂的眼睛到处张望。云秀接过孩子,用一张纸擦着儿子的脸,又忍不住亲了几口。
我们与云秀告别时,赖哥送我们到楼下,他一脸愁容说,白血病据说可以骨髓移植,但经费要十几万,他们双方农村家庭都很困难,云秀上班的村小条件很差,现在一点医药费都报不了,他去找当地教育局,都推脱说没有这个政策,跑来跑去一点办法都没有,弄得他想拔枪杀人的念头都有了。大家很难过,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这时,在成都电视台当新闻主播的李瑾说:“要不我回台里请示一下,看能不能通过媒体号召一下捐款?”我们想,或许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我一抬头,看见三楼窗户边,云秀望着我们,用衣袖抹着眼睛。
不久,四川电视台播了一期《一位乡村女教师的故事》。
很快,云秀的故事就被很多人知晓了。赖哥去了成都电视台做访谈,他在节目里一遍遍诉说自己是如何想办法医治云秀的。他表情真诚,言语忧伤,让无数坐在电视机前看云秀故事的人流泪不已。紧跟着,很多报纸也相继报道了云秀的事迹。许多人自愿来到云秀的病房看她,有给她捐款的,有给她送饭的,有去陪她的。
云秀的顶头上司新津教育局的领导也来看望她,还表示医疗费会尽快落实。
很快,云秀的医药费可以报销了,捐款也已经达30多万,骨髓移植的钱有了。云秀有救了,春天也要到了,我们都好开心。
那天晚上,梦见云秀对我说,“燕子,我要变成一朵云了。”我一惊,醒了。
春节前,我去看她。她已经变得很瘦,原本白白胖胖的脸只剩下一张皮,头发也掉光了。病房里一个人都没有。我说等到骨髓移植了就好了,云秀扯着嘴角笑了一下。这次她没有提笔记。
之后我去成都电视台见李瑾,聊起电视台的当红主持小可,说小可对云秀可好了,自己捐了1000元,还有空就去陪她。我一直都是小可的粉丝,这下就更喜欢她了。
但是,云秀的移植手术一直没有进行。原本云秀妹妹可以骨髓移植,但妹妹不愿意,她的身体越来越糟糕。
三月初的一天,我还在《四川法制报》上看见一篇报道云秀的文章,怎么会突然就走了呢?
李瑾信里说,云秀化疗效果不好,病情恶化,医生让她回家休养,绝望的云秀一回家就割腕自杀,虽然当时被抢救过来,但两天后还是走了。留下还不到周岁的孩子,留下30几万的捐款。现在,娘家婆家都在争这笔捐款,两家人闹得不可开交。
五月,我们毕业了,合影时,只有46名同学,没有了那个叫云秀的同学。
而此时,赖哥正在热烈追求电视台那个当红主持人小可。
我望向天空,那里正飘过一朵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