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隐:有酒今日醉,愁来明日忧
不论平地与山尖,无限风光尽被占;
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
这是一首供幼儿背诵的儿童读物中所选的一首诗,当然也是一首广为流传的诗,千百年来人人交口称赞,不绝于耳;一句“为谁辛苦为谁甜”,大家觉得这句话说的就是自己,人人都能在这句诗中找到共鸣;我见有些人将这最后一句甚至用来作为聊天名称的签名,却也道出了满满地辛酸和无奈。
这首诗的名称叫《蜂》,作者为晚唐诗人罗隐,他的诗被入选各种不同的选本,但可惜的是,大家一般都是享受其诗,却不得其名,少有几个会关注被他们称道的诗之作者为谁,于是,这罗隐这名亦少有几人能识。
晚唐诗自李商隐和杜牧后,瞬间落寞了许多,仿佛失去了扛鼎之人,不说构成了中华民族引以为骄傲的盛唐气象早已无踪,而且诗歌无论在数量和质量上乏善可陈,靠着如杜荀鹤、皮日休、陆龟蒙这样的一众人物,实难重振我大唐往日之雄风。
算来还只有这个罗隐,在大唐残山剩水的夜空中,发出了点点星光,给寂寞的诗坛带来些许活力,书写着那残缺已久唐人书笺。
罗隐,字昭谏,浙江富阳人,晚唐诗人,累试不第,黄巢乱起,避隐九华山,55岁时归乡依吴越王钱镠,历任钱塘令、司勋郎中、给事中等职,于77岁时逝世。
罗隐小时候便很聪颖,在乡里以才学出名,史书记载“少英敏,善属文,诗笔尤俊拔”,他才学出众,七岁便可作文,至稍长,文采已传颂乡里。
但他一生中最好的时光都在考试,有“十上不第”之谓,就是说,他参加科举考试,一连考了十次都不中。
但这其中有个小小的问题,如果按考了十次计,三年一考,加上头尾,应该有近三十年的时间,可以说是唐代版的范进中举了。
而他自己则说只是“十二三年就试期”,观这数字还有零碎,想必是实指,所以按这时间计算,那就肯定没有考了十次之说,满打满算也就五六次吧,只是他回回铩羽而归,次次名落孙山。
究其原因,罗隐本人是归于他的一部名为《谗书》的讽刺小品专集,这是一部道家著述,是乱世中黄老思想复兴发展的产物,因而为当权者所不容,所以他有诗曰“谗书虽胜一名休”。
这个只是罗隐自己的推测,这部书的的性质其实就相当于一个被连续落第打击疯了的书生,对着各种官场和社会现象吐槽的一个段子合集,虽然有尖酸刻薄,妄议朝廷之嫌,应该还达不到影响其科考之路的程度吧。
但是,罗隐的文字一贯是有着浓烈的讽刺意味,这让考官心中很是不爽,而史书是将其久考不中的原因归于此;故《旧五代史》中有载:“隐诗名于天下,尤长于咏史,然多所讥讽,以故不中第。”
其实,罗隐科考失意自有更重要的原因,只是他自己没说,这就是他的长相丑陋,正史所载其不仅“貌古而陋”,而且还“乡音乖刺”、“性简傲”;其实就是一句话,罗隐长得是又老又丑,性格孤傲,又操一口听不懂的土话,是一个任谁都不待见的乡巴佬。
长得丑陋,这在以貌取士的时代那可是硬伤,失分太多,在中国无论哪个封建王朝录用官员时,这相貌是第一之要素,所谓取士四则,即“身言书判”,这身即指相貌,罗隐的长相既然很是对不起民众,其考不上也就能够理解了。
罗隐在考场上失分太多,在情场上当然也是一样,他如果生在今天,依靠着网络,定然会成一大V级人物,女粉丝众多,然而一旦去见网友或去签名售书,那“见光死”的悲剧将立即上演,定会惨遭不幸的。
而罗隐正是有这遭遇之人,不过也许他自己并不知道,他只是活在自己的诗中,却也诗意陶然。
《唐才子传》载,罗隐有诗名,唐朝宰相郑畋之女是个文学女青年,亦是他的铁粉,罗隐所作诗歌均能背诵,也很想能见上一面,遂让其父安排机会。
这郑宰相拧不过爱女请求,便宴请宾客,罗隐当然是重点推介对象,郑大小姐效文君相如之事,“垂帘而窥之”,但只看了一眼,内心瞬间崩溃,真是欲哭无泪,遂将所抄罗大才子的诗作和书籍全部烧掉,也将自己的情丝一刀剪断。
此事被后世演绎出多个版本,将罗隐的形象描述得很是不堪,其实正史中仅有一段话,据《旧五代史·梁书·罗隐传》中说:“畋女幼有文性,尝览隐诗卷,讽诵不已,畋疑其女有慕才之意。一日,隐至第,郑女垂帘而窥之,自是绝不咏其诗。”
虽是正史有载,但却有着让人疑惑之处,郑畋拜相之时,罗才子已是44岁“高龄”了,就算是郑小姐青春年少,不谙世事,冲动追星,其老父亲如何也这般地不懂事,此事定是当时文人为黑罗隐刻意而为之。
相比较而言,在罗隐的情感方面,他同一位叫云英的纠葛应该是真实可信的,因为罗隐是有一首很出名的诗来叙述了这件事。
钟陵醉别十馀春,重见云英掌上身;
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
这个典故出自五代的《鉴诫录》,说的是12年前罗隐赶考时,结识了一位名云英的舞姬,及后来再相逢时,一个依然是白身如故,一位还是老剩女一枚,于是罗隐自嘲地写下了这首诗,一句“我未成名君未嫁”的意思是,大家彼此彼此,只是不知道这云英小姐闻得这诗,情何以堪。
我倒觉得这罗隐的嘴也够损的,尽管罗隐屡试不第并非“不如人”,而是太狂妄了,那么这位云英小姐是不是也因为眼光太高,宁缺勿滥呢?这个也未可知,罗隐将她生拉硬扯的将其弄作一路,寓愤慨于调侃,将尴尬化自嘲,也许这是罗隐独特的一种黑色幽默吧。
罗隐在唐代诗人的群像中最多位二流之列,他的诗明白如话,其中有不少天韵之佳句,这些句子看似平淡无奇,但却颇得人人心中有,人人口中无之意味,所以历代评价他是“多佳句而少佳章”,此话说得很是实情。
家国兴亡自有时,吴人何苦怨西施;
西施若解倾吴国,越国亡来又是谁?
这首名为《西施》的诗亦是他咏诗的名作,从中我们可以理解罗隐诗之妙处,他运用事实推理,讥讽世人红颜祸水之怪论,虽然直白,但逻辑性很强,颇有说服力,读罢顿觉锋芒逼人。
马嵬山色翠依依,又见銮舆幸蜀归;
泉下阿蛮应有语,这回休更怨杨妃。
阿蛮是李隆基的小名,同《西施》诗一样,这首《帝幸蜀》说的是唐僖宗再次酿成祸乱奔亡,同老祖宗唐玄宗相比,这次他可是找不到替罪羊,罗隐是借玄宗之口来说帝王诿过于人的无耻,两首诗题材不同,但精神实质并无二致。
在我读诗词时的年代,罗隐还算是一位有点正能量的诗人,这是因为他有一首《雪》,被列为同情劳动人民,反映社会不合理,为民众鸣不平的作品,因而是将他同白居易的《卖炭翁》,以及李绅的《悯农》一类的诗相提并论的。
尽道丰年瑞,丰年事若何?
长安有贫者,为瑞不宜多。
常言道“瑞雪兆丰年”,偏偏罗隐不按常理出牌,他联想到的是“贫者”,对那些深宅大院中的富贵人家,瑞雪给他们带来的是“能饮一杯无”的情致,是围炉取暖赏雪时的愉悦。
但那些家贫受冻的民众呢,看似有问,其实不必回答,这自然是可以想象得出来的,罗隐在平缓从容的语调中,将社会不同人等看雪的感受道尽,也是对社会之不平作了犀利透骨的揭露,同杜甫之“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可以说是异曲同工。
罗隐算来是个平民作家,他的诗从不“吊书袋”,遣句质朴妇孺易懂,绝不用深奥的典故,用辞亦无贾岛或韩愈那样的冷峭,颇有白居易之遗风,从表面上看,他的诗并没有太多的文学性,但却是他思想和情绪的载体,也是他思考人生哲理、济世之法、天地规律的时间和感悟。
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古代描写借酒浇愁的诗歌很多,而为人们引用最多的就是“今朝有酒今朝醉”这一句,这首《自遣》几如打油诗,但却是罗隐诗作中认知率最高者,这首诗表现了他在政治失意后的颓唐情绪,其中肯定有愤世嫉俗之意,也引起了所以不得志之人的共鸣,所以广为传诵。
这句诗在现代很长一段时间中,都被冠以放歌纵酒,得过且过和及时行乐的颓废表现,是遭到大力批判的,但如果我们联想到罗隐的身世,就能感觉到他身处滚滚红尘所遭受的诸多挫折,胸中凄凉和愤嫉之情。
如果放在现今这个竞争激烈的时代,很多人的在工作和生活中是压力山大,那么将这旧时知识分子的典型的人生观移植过来,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遗憾惆怅都是正常的事情,高兴了该喝酒就喝酒,烦心事来了该发愁就发愁,岂不也是一种生活态度,人嘛,要随时保持一个良好的心态去面对一切嘛。
罗隐好道,最后也是去依附了同样喜好道家文化的吴越王钱镠,终于跻身公务员行列,也做了官,尽管同他的期望值相去甚远,但好歹也过了把瘾,而且也发挥了特长,颇得钱镠欣赏。
他为官20余年,直到77岁时去世,这在晚唐诗人中应该是活得最长的了,所以,他是唐末最后一位诗人,也可以说罗隐之后再无唐诗了,因为此时已到了五代十国之际,正如清朝大才子袁牧诗云:“三生金榜无名字,一卷唐诗殿本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