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李炳锋
母亲活着的时候,经常说过一句话:“好家担不得三股子擗”,大概指的就是乡村里的分家吧。好家担不得三股擗,那过去的乡村又有几个好家呢?当然这好家指的就是富足的家庭了。
乡村的男女,可以说个个是抱着无尽的幻想牵手成婚的,结婚前后个个也是青枝绿叶,青春的气息溢满全身,尤其是那一头浓密的黑发更是令人陶醉。可等结婚后不久,更准确地说有的是等把结婚时的往来账算清,有的是等小两口有了孩子,有的是婆媳刚刚有了裂痕,有的是其他不可抗拒的因素,等等,老少之间便开始分家了。
分了家,年轻夫妻就要独立门户过日子了,就标志着身上积蓄的所有光鲜即将跑掉,穿衣戴帽不再讲究,甚至有的把结婚前后养成的刷牙洗澡的习惯也要改回来,恢复到从前的你我。但从前的你我是青涩,现在的你我却是复杂沉重的。是啊,生活的重担一下加重了,从早忙到晚,哪还有闲情逸致讲究?再就是,讲究是有条件的,没有条件就不讲究了。没有农村情结的人可能要问:“不分家不行吗?”不分家那是不可能的,过去乡村的所有人家几乎都是多子多女的,不分家做父母的就体现不出公平,跟父母在一块过活,本来是多付出吃亏了,别的兄弟姐妹也会认为是沾光了。
再就是在父母的眼里,孩子结婚了就成人了,树就要分叉了,再粘乎在一块就不讲了。在世世代代的农人眼里,孩子只有独立门户,才能走向自立,就像那些燕子鸟儿,一旦自己能飞翔了,必须分开,这样才能做到长大,这样才能自由的飞翔。只有分了家,才能充分地把人的积极性和创造性调动起来,才能把旺盛的生命力展现出来。当然有些人家是不分家的,那就是那些独子家庭或婆媳关系处得特别好的。这样的人家有没有?有,很少,可以说是凤毛麟角。
在农村,一旦确立分家,多半是请上本家当户德高望众的几位族长,好酒好饭伺候,边吃边聊,族长们先听家长的叙述,当然是分家的理由,讲着讲着,媳妇、儿子或儿媳就会窜出来,说家长这里或那里讲得不对。每当这时,族长们就会狠狠地瞪上妇人们几眼,提醒她们,这里不是妇道人家说话的地方,至于事后家里再起是非那是另一码事了,要的就这份威严。没有威严,又如何行使族长的权力。在族长慢条斯理地主持下,执笔人会写好一式三份或多份的分单,待所有在场的人过目后,家长会带领孩子们签字画押、按手印,这家就算分完了。这是比较理想的分家,但有些人家分家是不顺利的,往往是堂屋里正在起草分单或各利益方刚刚签字按好手印,屋外就骂开了,甚至是噼噼啪啪地动了手。要么是儿媳打婆婆,要么是妯娌之间的对打,要么是兄弟之战。这样,往往是帮着分家的也就成了拉架的。
这是我到村东头旺水叔家串门时,无意中在他家的饭桌上看到的一张分单,当时感到好奇,就记了下来。“家里共有房舍11间,院子一处,共一亩七分。大北屋三间归父母,百年之后另行处理;长子李德兴分得西屋三间,西屋北山墙下的饭棚一并归他使用;东屋三间归次子李德红,东屋北山墙的那堆石头归他;三子李德全因现未成人,大北屋西侧的两间小北屋归其所有,另猪圈的地基归他。院子其他地方共同所有。”最后面也就是在落款日期的地方,是四个歪歪扭扭的名字和鲜红的手印。见到这张分单不长时间,旺水叔家就打成了一锅粥,且老二李德洪把老大李德兴打得头破血流,打到了大街上。占了上风的李德洪还在大街上大呼小叫着:“李德兴,你这狗日的,清单上写着饭屋归你使用,但不全是你的,老子用是正用。”紧接着是老大老二妯娌之间的对骂。
分家是痛苦的,分家是一个家庭的裂变。有些气性大的人,为了分家甚至走上了不归路。我们村就有好几户人家因为分家产,更准确地说仅仅是为了一些盆盆罐罐的事,而喝农药自杀的。有户人家娘仨一起走了这条路,场面悲惨的不亚于一场战争。分家,分家,分来分去,无非是鱼死网破,无非是父母掉在地下。农村太多太多的老人就是从分家那一刻就走向了被遗弃之路的,饥寒交迫,一步捱一步硬挺着。村北的三爷膝下四个儿子,老伴因分家活活地被气死,他也被儿子儿媳驱逐出门,最后惨死在村西一处破窑厂里,被人发现时身体只剩下一层干皮。至于他什么时候死的,死因是什么,是没人探究的,唯有他那又脏又长又白的头发胡子在风中飘着,好像在诉说着晚年那凄凉的悲苦。
可能因从小见多了分家打仗闹纠纷的场面,所以十几年后也就是我跨出农门结婚后,当在乡野里饱经了太多风霜的父亲提出我们弟兄三人也要分家时,我对父亲说,不分要比分好,自古以来没有靠分家发家的。一是您本身也没有多少家当,也就说没有多少可分的东西。二是村里的左邻右舍有几个分家分出团结的,都是越分关系越差,最后是亲兄弟反目成仇。最后父亲同意了我的想法,决定把那几间勉强能挡风雨的破房子交给在家居住的老三管理,属大家共有,一代代传下去,作为后人的一种念想。事后我静下来想,或许我的建议仅仅是站在个人角度考虑的,如果自己现在依然生活在乡村,依然是面朝黄土背向天地过活,就很难说怎么样了。人往往得跳出事物看事物,才会把事看得清楚一些吧。
再后来,有一个一起到城里闯世界的同学要回老家分家,我听说后告诉他:“建议你不分家,无非是仨瓜俩枣的事。要分,你千万要本着吃亏的思想回去,才能处理好此事,否则将陷入僵局,招来是非。”转眼十几年过去了,等再与这位同学谈起分家之事时,他深有感触地说“当初幸亏听你的,我让了一步,让出了全家的和气。当时分的那两间破房早就露天望月了。”
后来我想,乡村分家之所以分出这么多矛盾和是非,根本的一条是一个“穷”字。年长者穷,就谈不上老来的保障,就无法制约儿女,一旦丧失劳动能力,很快就成了儿女的负担。而单靠那个“孝”字是苍白无力的,单靠良知和说教更是不中用的。年轻人穷,就不可能有先进的意识,文明离他们就远之又远,狭隘的意思里就生发出“我永远都不会老,等老了再说”的理念,再加上父母对他们又没有制约,那不尽孝不尽义务就成了习惯,就成了风气。从人本能的角度看,人都是喜幼烦老的。儿女幼小的生命能够给自己带来快乐和希望,会使自己的生活有奔头,而苍老的哀声叹息病泱泱的父母只会给自己添麻烦,不会给自己带来任何生机和愉悦,自然就成了自己的负担。这是人的本性,也是乡村悲剧的根源。
等中国的农村真正建成了小康,人人都有健全的社会保障时,相信分家的悲剧就会少之又少了。
作者简介:李炳锋,笔名:金后子, 1962年3月出生,山东章丘人,供职于济南党政机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济南周三读书会创始人。著有《日月清音》《一年的光景》《大地的苍茫》等七部散文集和《在天地间奔跑》《挤掉生活的水分》诗集。2018年散文集《大地的苍茫》获第八届冰心散文奖。作品散见全国各类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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