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女绣孙倚此咏落花,词意凄惋,有云“叹年华我亦愁中老”。余谓少年人不宜作此,因广其意,亦成一阕
花信匆匆度。算春来、瞢腾一醉,绿荫如许。万紫千红飘零尽,凭仗东风送去。更不问、埋香何处。却笑痴儿真痴绝,感年华、写出伤心句。春去也,那能驻? 浮生大抵无非寓。漫流连、鸣鸠乳燕,落花飞絮。毕竟韶华何尝老,休道春归太遽。看岁岁、朱颜如故。我亦浮生蹉跎甚,坐花阴、未觉斜阳暮。凭彩笔,绾春住。
俞樾次女绣孙生于道光二十八年(1848),十六岁时归嫁杭州许子原,光绪八年(1882)卒于夫家,年仅三十五岁,有《慧福楼幸草》存世。由本篇词序可以推知,她“咏落花,词意凄惋”的原倡当作于出阁前的这一二年间,其时俞樾四十三四岁。
绣孙词以落花为咏写对象,自难免多愁善感。父亲为了避免蹈其覆辙,在笔下将落花径作为已然之物而非观照之物。一春连同春前的一个月,有二十四番花信风,每五日都有新的花种吐放,当然也不断地制造着落花。如今这番番花信都已过去,朦胧一醉之间,百花凋尽,绿叶成阴的初夏已替代了春天。“花信匆匆度”数句,同李煜《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的叹惋同一机杼,但态度截然有别,在这里是作为一种叙述、一种认可而出现的,目的在于以强调流光的飞驰,来说明眷恋春花的无谓。随后“万紫千红”的三句,回顾了春花的命运:一旦万紫千红的花朵枯萎,东风只负责把它们吹下枝头、送上一程,再不管残骸的归宿。这又是从自然的无情来说明世人多情的无益。这两方面合在一起,便是歇拍“春去也,那能驻”的结论之意。这是物理之常,痴儿若为之伤心,“叹年华、我亦愁中老”,确实是“痴绝”之举,值得父亲莞尔的。
下片继而从人生的角度说理。“浮生大抵无非寓”,也就是通常所说的“人生如寄”。在这一前提下,不仅作为思想主体的人是暂时的,而且受观照的客体也处于“寓”的地位,所以眼前的“鸣鸠乳燕,落花飞絮”,即使去除了春愁的成分,也不值得过于较真。这是一层意思。退一步说,作为寓体的春景还有循环重复的一面,岁岁春天容颜如故,故不必叹息“春归太遽”。这是又一层意思。因此“蹉跎”也好,“斜阳暮”也好,只要视而不见或觉而不惊,一样不影响自我营造精神空间。“凭彩笔,绾春住”,自不必“叹年华”或“愁中老”。
以上的解说是就词论意,分析了作者的论点和论据。但如果凭此就将全篇读为一首说教的词作,那就是大大的误解了。事实上,作者对女儿的原作并不持反对立场,不过认为在她的年龄来说未免有“为赋新词强说愁”(辛弃疾《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的意味,“少年人不宜作此”。他的“因广其意”,其实是借题发挥,乘这一机会来检阅和重申一下自己抵御春愁的感受。词作对落花送春、年光飞逝的默认,以及不顾“春去也,那能驻”与“凭彩笔,绾春住”牴牾的强作达语,都说明了这一点。诗词素来是古代文人自慰自解、弥补人生缺陷的抗争武器,带有理想主义的性质,它们可以抵御痛苦的袭击,却无法对付现实存在的伤口。所以本篇字里行间实充满着深深的无奈与言外的感慨,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词意凄惋”。不从此层意义契入,恐怕只能读出平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