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声慢 朱孝臧

        

辛丑十一月十九日,味聃赋落叶词见示,感和

        鸣螀颓墄,吹蝶空枝,飘蓬人意相怜。一片离魂,斜阳摇梦成烟。香沟旧题红处,��禁花、憔悴年年。寒信急,又神宫凄奏,分付哀蝉。  终古巢鸾无分,正飞霜金井,抛断缠绵。起舞回风,才知恩怨无端。天阴洞庭波阔,夜沉沉、流恨湘弦。摇落事,向空山、休问杜鹃。
        清光绪二十四年(1898)戊戌变法夭折后,慈禧太后再出训政,幽德宗于中南海瀛台,两年后的庚子岁八国联军攻陷北京时,仓皇挟德宗西行,离宫前竟命人将深受德宗眷爱、在政治上同情变法、此时主张德宗留京主持和议的珍妃推入宁寿宫外的大井中。当时出现了一批以“落叶”为题影射此事的诗词,其中,堪称合作者首推上面的这首《声声慢》词。此词,题中的“味聃”为作者友人洪汝冲字,“辛丑”为光绪二十七年(1901),即庚子事变的次年。当年七月,清室与各国使臣签订了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八月,慈禧太后偕同德宗自西安回銮;十一月,抵达北京。洪汝冲原作及此和词,如龙沐勋《彊村本事词》所指出,“为德宗还宫后恤珍妃作”。
        词的起调“鸣螀颓墄(“墄”,台阶齿),吹蝶空枝,飘蓬人意相怜”三句,烘托叶落景象,而以“人意相怜”四字点出德宗的“恤珍妃”之情,总摄全篇。在此,墄而为“颓墄”,枝而为“空枝”,既托出叶落后景物之萧索,也显示兵乱后清宫之荒凉。首句中的“螀”为蝉之一种,或称“寒螀”、“寒蝉”;二、三句中的“吹蝶”、“飘蓬”,均喻落叶。合看“鸣螀”、“吹蝶”一对偶句,实以寒蝉、落叶并举,与上片的歇拍“寒信急”三句遥相映照,一暗用、一明点王嘉《拾遗记》所载“汉武帝思怀李夫人不可复得”,“因赋落叶哀蝉之曲”的典故。此典切落叶题,兼切德宗身份及其悼念珍妃的情事。而“鸣螀”句也会使人联想到萨都剌《满江红·金陵怀古》词中“胭脂井坏寒螀泣”句,又与下片词中“飞霜金井”句遥相呼应,暗示珍妃之坠井。次句“吹蝶”之喻还会使人联想到庄生梦蝶、梁祝化蝶的故事,从而逗引出下面“一片离魂,斜阳摇梦成烟”两句。这两句把落叶之辞枝及其所象喻的珍妃之坠井写得凄迷缥缈,亦梦亦烟。在此,“离魂”而曰“一片”,“梦”而曰“摇”,且为“斜阳”所“摇”,既传出落叶在斜阳中飘舞之神,也表现魂梦之轻盈飘忽。珍妃一生的荣悴悲欢,以及与德宗相爱的往事,本如一梦,而经历了家国巨变后再回到宫禁中的德宗,此时,重临旧游之地,重寻旧日之梦,则斯人已杳,人事全非,此梦也淡化为烟而难以追寻了。
        上片的后五句,进一步写德宗对珍妃的生死相思。“香沟旧题红处”句用红叶题诗典,追叙德宗与珍妃旧日的恋情,而承以“竏禁花、憔悴年年”一句,则恨此情之长期受到压抑、摧残。在当时的两宫斗争中,德宗长期居下风,处处受慈禧太后的控制,后来被幽禁在瀛台,更失去自由;珍妃则在入宫后不久即为慈禧所忌,一度被贬为贵人,戊戌政变后受到更大迫害,也无自由可言,因而空自与德宗情投意合,这朵青春感情之花始终未能自由开放,只有任其枯萎。词句中的一个“竏”(通“拚”,意为豁出去、舍弃不顾)字,对德宗说来,含有无限的怜惜和憾恨。歇拍“寒信急,又神宫凄奏,分付哀蝉”三句,写德宗还宫后对珍妃之死的哀悼,而此无从排遣的哀悼之情只有付诸那“落叶哀蝉之曲”而已。
        换头“终古巢鸾无分”句承上启下。“鸾”,惯用以喻后妃,此处自指珍妃。相传鸾凤非梧不栖,今梧叶落尽,固已无巢鸾之分。在此,“无分”而曰“终古”无分,语意决绝而悲愤。紧接着就以“正飞霜金井,抛断缠绵”两句写到珍妃之坠井而死。“飞霜金井”四字,似化自王昌龄《长信秋词五首》之一“金井梧桐秋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两句,既暗点落叶题,也点出德宗还宫之时与珍妃遇害之地。在此德宗西行归来的飞霜之候、在此珍妃香消玉殒的金井之边,那一段恩爱缠绵的恋情早被抛断,成为终天之恨了。后面“起舞回风,才知恩怨无端”两句中的上句用张炎《绮罗香·红叶》词“为回风、起舞尊前”句,切落叶,又用《楚辞·九章·悲回风》“悲回风之摇蕙兮,心冤结而内伤”意,暗写珍妃之含冤而死;两句中的下句则把此悲剧、冤案之发生归结到慈禧太后之作威作福及其诡谲狠毒之难测。珍妃之被选入宫及其入宫后由嫔晋封为妃,由妃降为贵人,再由贵人仍封为妃,后又备受迫害,终于惨死,其命运全操纵在慈禧之手;德宗之入承大统及其继位后的命运,也一直为慈禧所操纵,终于身受幽禁,连对一宠妃之死也爱莫能助。这正是珍妃含冤坠井之际、德宗追念此事之时的刻骨铭心之痛。词句中的“才知”两字,分量极其沉重。无论对珍妃还是德宗说来,其一生憾恨之所形成在此,其满腔悲愤之所倾注亦在此。
        此一悲剧、冤案发生在清宫之内,以上写“颓墄”,写“香沟”,写“禁花”,写“神宫”,写“金井”,词笔未离宫禁,以深宫大内为所写情事的背景。下片的后四句则宕开词笔,另开词境。四句中的上两句把词的场景由深宫大内转移到辽阔的洞庭湖上,而所咏仍紧扣落叶及珍妃事。相传舜妃娥皇、女英溺于湘水,成湘水之神,称湘妃、湘灵、湘君、湘夫人,或谓姊娥皇称湘君,妹女英称湘夫人,而《楚辞·九歌》中的《湘夫人》篇有“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句;又传湘灵善鼓瑟,《楚辞·远游》有“使湘灵鼓瑟兮”句。一般咏落叶的诗词多运化“洞庭波”之语,此词则就“洞庭波”句出自《湘夫人》篇落想,融叶落洞庭之象、湘灵鼓瑟之音及娥皇、女英之恨于词语极其空灵、意蕴极其丰富、境界极为凄美的“天阴洞庭波阔,夜沉沉、流恨湘弦”两句之中。这就不仅写了落叶,也切合珍妃、瑾妃姊妹同为德宗妃及珍妃为妹而又死于水的事;其借助“天阴”、“波阔”、“夜沉沉”诸意象所渲染之氛围,则托出了珍妃一生的悲剧性质。在此两句后,再以“摇落事,向空山、休问杜鹃”两句,把词境由洞庭转换到杜鹃啼血的空山。既然叶已落、山已空,则杜鹃如辛弃疾《贺新郎》词中所云,“料不啼清泪长啼血”,其深愁苦恨又何须问。而杜鹃传为冤魂所化,纵使珍妃魂兮归来,其沉冤幽怨亦何须问。本来此词是有感于木叶之摇落,藉以赋德宗与珍妃之恨事,而在此篇终处却说对此事“休问”,既愈见此事之可悲,也寄深慨于篇外。庚子之役后,清室昏庸腐朽日甚,内忧外患日亟,其统治已摇摇欲坠,亡在旦夕。词中之“颓墄”、“空枝”、“斜阳”、“寒信”、“凄奏”、“飞霜”、“空山”、“天阴波阔”、长“夜沉沉”,固亦当时政局之写照。斯时也,岂止珍妃之事不可问,国事亦不可问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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