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峡谷响亮和闪光的通道,
面对着威胁挺直胸膛,
——真神呵!——亚马孙女杰过场;
她的马轮番跳跃,
或开或合,或收或放
吞云吐雾腾空飞扬。
弓、箭、长矛,
一路武装征途铿锵;
潭水泉塘
看她驰马而过,如一束闪电:
发达的肌腱,敏感的神经,
扬蹄,飘鬃,吐沫,飞标闪闪。
小鸟们,如金似银赛珍珠,
从山毛榉飞往橡树,又从橡树飞到桦树;
树干闪烁生辉,疑是鳞片重重;
万千树汁,在地上不停运动;
树荫疏淡一路红光,
花团锦簇枝青叶绿,
恰似巾帼英雄和她的武器
呼啸而起,倏然间,化作一束阳光。
她欢天喜地奋不顾身,
勇敢地生活闪耀着信仰的光辉。
男人,自古以来,就是世界的主人
和皇帝,却失弃了
自己的力量和权力,
只消一夕,
她那美丽自豪的双手
巾帼英秀
却将力量和权力高举,挥舞起抗拒死神。
她自己,从此后,就将是命运的化身。
她的天庭威镇,双臂胜似强梁,
给野蛮反叛者的进攻当头一棒;
她体态轻盈富有生机;她的眼睛
在披散的金发中闪耀着英明。
在胜利中更感到洋洋得意,
她烧掉了自己的一只乳房,
瞧她出现在远方的地平线上,
向着光荣,所向无敌。
然而,洞边树枝专横跋扈,
如火如荼却变得阴云密布,
青肿的拳掌抓着红岩的胸骨,
心被打败,眼睛无神,镣铐愤怒
紧捆着脖子、胸部和阴沉的天庭,
流血受苦的人类把她盼望。
洞虽深,却豁然开朗
那条老龙,像一道闪电,卧在黑暗中。
巾帼英雄回想起来,
应当杀光这种爬兽,
它起死回生卷土重来,
高昂起一排金头张开血盆大口,
像一串血的葡萄,喷放出
火辣辣的毒素。
她来了。它当即奋力而起
犹如一棵大树披着粗糙的皮,
——摇唇,鼓舌,张孔龇牙——
向老远,排出恶臭,黄昏热辣辣
向着太阳,绞动着,它的可憎可怖。
突然间,往空中,喷血、喷毒、喷火苗;
摇动着蓝绿色的环套
将它那似乎是活性的麻风病体套住
连同臭气一起成了它的武器。
它从上到下好像都受到打击,
而狂怒搏斗中献身的圣母,
只盲目地,打出,一尊泥塑。
人们听到升腾起阵阵呐喊
从永恒的人间到无边无际,
黄昏的声声叹息,
仿佛是黑幕与长空
对听到的怨诉,沉闷的回敬。
怪物悬空却又,突然倾倒……
她的马还来不及急忙一跳,
女杰的手和武器却负了重伤;
她发现巨龙摊身死亡,
皮肉惊恐,但心生无畏,
满眼怒火而气充手臂,
冲向东山再起的巨虺,
她挥动利剑,暴跳如雷。
交锋声脆,冲击声嚣,
岩石间争低争高,
从高山到大海为之呐喊助威;
阵阵打击
原本沉重有力却变得手软力亏;
弓发抖,剑发疯;
巾帼英豪,身临狂风骤雨
凶龙张口獠牙威胁着她的头,
她仿佛在摇雷制电,
但她那只白皙的胳膊却渐渐
迟钝吃力;她心乱如麻焦急不安。
她将被人战胜,因为她想到失败;
这是最后一次
手握利剑,高举,直刺,
而后沮丧地垂落,黑夜已层层降临,
苍白的西方变幻着风云,
满天阴沉,夜阑更深,
唯可听到,在那里,利剑长矛
纷纷落地,无可奈何,有声。
重重苍天,孤星
惊恐
如磨盘,旋转着,在高空,
女杰失去了自信,
奔丧的骄傲扬长而去。
她身后,永恒的痛苦,在山谷
呼喊着,天惊石破。
伤心云涌泪流成河
像过去一样从山沟里,流出。
人类仍然被禁锢在苦狱,
同情地对待女杰,——可怜她
不由自主,放弃自己的义务,
而珀耳修斯②战胜、
用思想和目光驯服
的凶龙,
千年后,从睡梦中惊醒,翻身出洞,
张开无法满足的大嘴
更加贪婪地与生灵作对。
1902年
(杨松河 译)
注释:
① 亚马孙(Amazone),古希腊神话中的女人国。传说这里的女人从小就用烧烤或束胸的办法来限制右乳房的发育,以便于弯弓射箭。她们个个骁勇善战,经常征服邻近的国家。
② 珀尔修斯(Persée): 希腊神话中四出冒险,能降龙伏虎的英雄,他是主神宙斯化作金雨与达那厄结合生的儿子。
【赏析】
男人和女人的话题是困扰人类的千古之谜,这在诗人笔下,以史诗般的悲剧色调被活化出来。虽然时代的强烈影响与诗人在当时较为激进的身份(不同于19世纪象征主义前期),使诗作带有了相当强烈的革命色彩和女权主义的影子,但与选集《喧嚣的力量》中其他诗作强烈的革命性、现实主义意味相比较,这首诗的地位和意义更为突出。
亚马孙女性部落本身是一个传奇,无论在哪一个时代,都值得人们惊叹,这也许正是因为“男人,自古以来,就是世界的主人/和皇帝”。无可避免地,人类历史上的罪恶如同它的光辉一样大多由男性来承当,对男权的反抗因而构成人类抗暴制恶的一种独特形式,这也是女权主义的根由之一。至于男权是怎样形成的,这是无法说清的公案,只有一个事实是明显的,那就是在史前或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各民族历史中,女性曾是社会的主宰。亚马孙女性部落传说无疑是这一遗迹的代表;然而在作者笔下,这些女性英雄又成了新时代的代言者,在女杰英勇无畏的拼杀声中,一种自由解放的乐观精神使我们心向往之。这不是偶然的,就像德拉克洛瓦的画作《自由引导人民》(描绘1830年革命)和美国的自由女神像(法国大革命的产物 )等这些刀光剑影中诞生的时代产物,竟都以女性为表率。但是,这些女性并不是个人英雄,她们是为一种新精神打前锋的;恰恰这种精神的实质,是反个人英雄的。时代呼唤的是一种与英雄主义、贵族主义相对的新的资产阶级精神,这种精神是以温情脉脉、伤感、自由狂放为蓝本的。也许卢梭式的浪漫伤感文学最能从精神上定义这种精神的崛起,而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也从商业精神(借谦卑服务而获取财富的方式)和自由对资产阶级的用处上(资产阶级需要的自由不但是他们自己的,也是全体大众的;这是由他们的商业利益和雇佣劳动需求促成的)强化了这种偏向于女性气质的历史精神转向。所以,对女性的崇拜,甚至对女性强力的支持,实际上仍然是一种男性需求,如此的女性解放是一个温柔的陷阱,不具有实质的意义。实际上,资产阶级的女性自由解放,有更加深女性奴役的嫌疑,这是诸多思想家都不约而同地指出的一个关键点。但维尔哈伦所写的女性战士,虽然沾染上了革命的色彩,却不乏古典的庄重,它不是所谓女性解放的凯歌,而是孤胆英雄的悲壮。这种意义的析出,也许并不契合作者的初衷,但诗作雄风浩荡的笔法和结尾的悲剧处理,使得诗歌摆脱了“革命的现实主义”(维尔哈伦后期诗歌的基调,也是时代的风气)的窠臼,从而具有史诗般的宏阔。这无疑与诗人早期的象征主义风格相关,艺术的功力,正体现在这里。
因此,这首诗在维尔哈伦的后期诗作中独树一帜,展现了一种古朴的英雄主义气质。女杰的飒爽英姿,张扬的是生命的优异和人格的饱满,她全副武装,斗志昂扬,显示了崇高的意志力。为了随时投入战斗,她不惜消弭自己的女性特征,这是在险恶的环境下的一种自强和自为精神。强悍的风习向来是古朴心灵的一个特征,它不受虚伪腐朽的礼俗熏染,是人类早期神话传说的源泉。她像天神一样降临大地,像猛兽一样独步丛林,骄傲地展示着生命的炽热。飞鸟和战马,森林与岩石的肃穆与欢快景象,显示了她与大地的联系。就在这天地之间,女神的出场没有丝毫的忸怩作态和刻意强调的女性特征,她是孤独的英雄,只有着人类的自豪。她戎装跨马,永远准备着战斗,不为乌托邦的幻想,也不为怨恨与复仇,只为生活而生活,为战斗而战斗,为除暴而除暴。这正是古代英雄的高尚。翻开希腊神话的篇章,这样的英雄可谓比比皆是,而不借女性阴柔之美去征服世界的,却只有亚马孙女性;不同于赫拉和雅典娜那样经常依靠神助(命运)甚至男性主宰的裁决,亚马孙女杰是孤胆英雄,拥有可贵的淳朴与刚强的原始力量。于是,一场除暴之战拉开了帷幕。凶龙是邪恶的化身,这种邪恶是非人的力量,丑陋就是它非人的象征。它是病菌和暴力的结合,是蛰伏在深渊之中的人类永恒威胁。山呼海啸的战斗场面在诗人笔下活现,仿佛能听得到刀砍剑斫的铿锵之音。而凶龙的蠢动和顽抗似乎也像鼓音紧随这战斗的历程。“英雄伏虎”并不是一蹴而就,她手中没有神灵之剑,全凭勇士的气概和伟力去战斗。诗人的描写动情而传神,风云会聚,山河变色,呐喊升腾,从天空到地面,从人到兽到草木到心灵,无不杀气四射,你死我活的往来酣畅淋漓,生死决斗间不容发。而正义战胜邪恶,人类战胜凶兽,似乎在意料之中,女英雄将在敌手倒下的地方欢呼凯旋。
然而,诗人笔锋一转,将我们带到了另一个更高的境界,也铸成了这首类似史诗的诗歌的不圆满的圆满——悲剧的结束。希腊悲剧被崇为最高的艺术,英雄的失败或毁灭总是令我们欷歔叹惋。在这首诗歌中,女英雄虽然没有毁灭,甚至谈不上失败——她已经降伏了巨龙,完成了使命——但,可贵的英雄意识到,邪恶的野兽有不死之身,即使沉睡千年,总会回转为祸,吞噬人类。英雄因杀戮而力竭,但更因觉悟而心伤。她失魂落魄地离场,留下惊异的观众黯然深思: 这不死的邪恶莫非是长存在人灵魂中的恶魔,寄生在人性的最深处,即使伟大的英雄也难以制服?实际上,诗歌在此戛然而止,正是把困惑和不可知的答案交付给读者沉思默想。诗歌在艺术上是完美的,而永恒的困惑也是圆满的,因为,它昭示了人类正是生活在如此斗争之下的悲剧中,英雄的归宿绝不是凯旋,而是另一次战斗,而这种战斗甚至是无意义的。所以,为战斗而战斗,而不是为胜利而战斗,才是人类生活的写照,这一点,诉诸历史,不言而喻。但是,我们在生活中却没有这种自觉,只有历史、悲剧才使得我们静心思考,这或许正是伟大文学的意义。
在译者略显朴拙的语言当中,我们还是可以看出这首法语诗歌的非凡品质和给予人们的幽然启示。
(王维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