嚎叫①——致卡尔·所罗门 [美国]金斯堡

1

我看见我这一代的精英被疯狂毁灭,饥肠辘辘赤身露体歇斯底里,拖着疲惫的身子黎明时分晃过黑人街区寻求痛快地注射一针,

天使般头脑的嬉普士们渴望在机械般的黑夜中同星光闪烁般的发电机发生古老的神圣联系,

他们穷愁潦倒衣衫褴褛双眼深陷在只有冷水的公寓不可思议的黑暗中吸着烟昏昏然任凭夜色在城市上空飘散,

他们在高架铁道下向上帝忏悔看见穆罕默德的天使们在被灯火照亮的住室屋顶蹒跚缓行,

他们穿过大学校园目光炯炯可神色冷峻幻想置身在军事专家中目睹阿肯色和布莱克式的轻松悲剧,

他们被学院开除由于疯狂由于在骷髅般的破窗上发表猥亵的颂诗,

他们没剃胡须蜷缩在房间里在废纸篓里焚烧钱币靠着墙胆战心惊,

他们从拉雷多狼狈来到纽约腰带上捆着大麻阴毛部被重重踢了一脚,

他们在用涂料粉刷过的旅店里吞火自乐要不就在天堂巷服用松节油等待死亡,要么为了涤罪一夜又一夜折磨自己的肉体,

用梦幻、毒品,伴随清醒的梦魇,酒精和鸡巴以及无休止的寻欢作乐

无法言喻死一般的街巷在阴云中颤栗而心中闪电冲向加拿大和帕特逊两极,把这两地之间的停滞不动的时间世界照耀一片通明,

佩奥特碱充溢的门厅,院后的绿树墓地晨光曦微,平房屋顶上弥漫着醉酒味,驱车过市区因服用大麻而格外开心但见车灯闪烁如霓虹灯光,在布鲁克林喧闹的冬季傍晚夕阳月光和树丛摇曳垃圾箱咆哮掠过亲切神圣心灵之光,

他们把自己拴在地铁上服用安非它命开始了没有终止的旅行从巴特尼到神圣的布朗克斯直到车辆声和孩子的叫嚷把他们震醒全身颤抖嘴唇开裂在动物园阴暗的灯光中耗尽头脑中所有的一切辉煌,

他们整夜沉溺于比克福德餐馆如海底般的灯光中飘然而出在冷清的福加兹酒吧坐一个下午喝着走味的啤酒听着命运在氢化自动点唱机上吱嘎作响,

他们接连七十个小时聊下去从公园到安乐窝到酒吧到贝尔维到博物馆一直到布鲁克林大桥,一大群迷惘失落柏拉图式空谈家从防火梯从窗槛上跳到门廊跳到帝国州远离月亮,

喋喋不休尖声大叫时而唾沫横飞时而悄声耳语讲述事实和回忆趣闻眼珠被猛踢医院里的电休克监狱以及战争,

他们的睿智沉浸在回忆七天七夜目光炯炯把犹太教堂集会的神餐扔在人行道上,

他们消失在非真实的禅境新泽西留下一束印有大西洋城市政厅照片的明信片模糊不清,

备受东方式的折磨大汗淋漓以及在丹吉尔的伤筋动骨还有折磨人的偏头疼因为想戒毒在纽瓦克备有家具但却阴森的房屋里,

他们深更半夜在铁路车场游荡不知要去何处,终于去了,并不黯然神伤,

他们在喧嚣的棚车里一支又一支点燃香烟穿过风雪在祖父般的漆黑夜驶向孤零凋索的农场,

他们研读柏罗丁,坡以及基督教徒圣·约翰的交感传心术以及波普爵士乐卡巴拉魔法因为宇宙本能地在堪萨斯他们的脚下震动,

他们形影孤单在爱达荷的街道上穿行寻觅幻念中的印第安天使,实际上这些印第安天使也只是幻影,

他们觉得他们准是疯了但见巴蒂摩尔隐隐闪烁奇妙无比犹如仙境,

他们跳上车同俄克拉何马的华人一道正值冬季夜半车流灯影迎面扑来小镇风雨,

他们在休斯敦闲逛饥饿憔悴孤独寻找爵士乐寻找性或者寻找羹汤追随那非凡的西班牙佬要向他谈论美国和永恒,无望的宏愿,于是搭上去非洲的航船,

他们消失在墨西哥的火山遗址只剩下粗蓝布衣和长长的身影,踪迹难寻留下熔岩以及诗稿灰烬飞散溅落在芝加哥的壁炉里,

他们重新出现在西海岸探听联邦调查局的行径满脸胡须着短裤他们是和平主义者圆睁着大眼皮肤黝黑很性感散发莫名其妙的传单,

他们用香烟头烧自己的胳膊留下洞口抗议资本主义那使人成瘾麻痹的烟草云雾,

他们在联合广场散发激进共产主义的小册子流眼泪脱去衣服而这时来自阿拉莫斯的汽笛呼啸而过传到华尔街连斯特坦岛渡口也一齐呜咽,

他们失声恸哭在白色凄凉的体育馆内一丝不挂在如同骷髅般的机械前颤栗不已,

他们狠咬侦探的后颈在警车里高兴得大叫因为没犯下任何罪过无非出于发狂鸡奸酩酊大醉,

他们跪下嚎叫在地铁里从车顶上被拖下犹如挥手抖动着生殖器和手稿,

他们任凭神徒般的摩托车手顶入屁眼兴奋极了发出怪叫,

他们放纵口交也被那些人间六翼天使,那来自大西洋和加勒比海的水手拥抱和爱抚,

他们性致勃勃寻欢在早晨傍晚在玫瑰园在公园在墓地草坪任他们的精液泄流来者不拒,

他们不停地打着嗝本想格格痴笑几声可到头来却在土耳其式隔板浴室啜泣叹息碰巧那金发赤裸天使举起一柄长剑劈向他们,

他们失去了爱伴只好听命于三个独眼命运老悍妇一个是异性恋钟情于美元一个从子宫外眨着眼而一个无事可做一屁股坐下正从工匠织机上把智慧金线剪断,

他们肆意狂热交欢握着一个啤酒瓶拥抱一个爱侣手拿一盒香烟一支蜡烛从床上摔下,又在地板上客厅里继续最后精疲力竭靠在墙上恍恍惚惚幻想直落最后的阴门躲开意识高潮,

他们花言巧语诱使千百万姑娘片刻因欢情而颤抖在落日时分,而清晨他们眼睛红红却准备攫住日出片刻美景以及那躲藏在仓库的闪动的屁股和湖水中的赤裸,

他们浪迹在科罗拉多开着数不清的在夜色中偷来的车,尼尔·卡萨迪,这些诗篇中秘而不宣的英雄,丹佛的雄鸡和美男子——多么欣喜想到他偷情同无数姑娘在空寂的停车场聚餐会后院,影院摇晃歪斜的椅上,山顶洞穴或同憔悴的女侍在熟悉的公路旁多么僻静撩起衫裙尤其在隐秘的加油站单人独用的洗手间也在家乡的小巷里,

他们隐没在肮脏偌大的影院在梦中被驱逐,突然醒来在曼哈顿,挣扎着从地下室出来萦绕着残忍的托克牌酒和第三大道恐怖如铁的噩梦跌跌撞撞奔向职业介绍所,

他们整夜行走在积雪的码头鞋子满是血污期待着在东河畔有一道门打开通向一间房那儿充溢水蒸气和鸦片味儿,

他们在哈德逊河陡峭如壁的岸边公寓上演伟大壮观的自杀悲剧头顶幽蓝月光犹如战时泛光灯照耀而他们的头颅将戴上被忘却的桂冠,

他们凭幻想食用炖羊羔肉要不就在包厄里街污浊的河水底把螃蟹消化掉,

他们哭泣为流传在街上的风流离奇手推车上盛满洋葱伴随下等音乐,

他们喘息在黑暗中坐在桥下的货箱上,然后起身爬上顶楼上屋制作拨弦古琴,

他们咳嗽在灯光璀璨的哈莱姆区第六层楼顶肺结核病般的天空周围满是柳条秸篓空洞如神学,

他们整夜信手涂写扭屁股摇摆嘴吐神圣咒语待到昏黄晨曦都成为诗节可全是胡言乱语,

他们烹饪腐烂的动物心肺足蹄尾巴菜肉浓汤以及玉米饼,梦想拥有一个纯粹的植物王国,

他们钻入装肉货车下仅仅为了寻找一只鸡蛋,

他们从屋顶上扔下手表权当对时间之外的永恒世界投下一票闹剧每天跌落在他们头顶一直到下一个十年,

他们切割自己的手腕有时成功有时失败索性放弃被迫开古玩店有感岁月催人老不禁悲哀哭号,

他们欲自焚穿着无罪的法兰绒西服任凭那些低劣的诗稿飘卷伴随执著如铁的时髦团伙醉闹以及广告仙女如消化干油般的尖叫狡诈而不乏才气的编辑身上散发的芥子味儿要不就被绝对现实烂醉如泥的出租车撞翻在地,

他们从布鲁克林大桥飞身跳下这事属实然后不声不响无人所知隐遁于幽灵般蒙蒙的唐人街汤味飘香的小巷以及消防车队中,甚至没来得及去索取一杯免费啤酒,他们探头探脑绝望地唱歌跳下地铁窗口跃入恶臭的帕塞伊克河冲向黑人佬,沿街哭叫,赤脚舞蹈在破碎的玻璃酒瓶上砸碎了欧洲三十年代怀旧的德国爵士乐唱片把威士忌喝个精光呻吟着奔向血污的便池耳际萦绕着呜咽巨大汽笛的呼啸,

他们飞快地驶往昔日去过的公路在各自赛车的蒙难地停留监狱般的孤独守候要不想象化身于伯明翰爵士乐,

他们七十二小时驱车横越美国大陆只为了想知道是否我或你或是他产生幻念终于发现了永恒,

他们去了丹佛,死在丹佛,回到丹佛在失望中等待,打量着丹佛沉思在丹佛并且寂寞在丹佛终于离开去寻找发现生活,丹佛眼下倍感孤独思念她的英雄,他们跪下祈祷在令人绝望的教堂为各自的被拯救为阳光为心胸,直到瞬间灵魂被感召,

他们在监狱忽发奇想等待莫须有的那心中憧憬现实魅力对着在阿尔卡特拉兹唱出动听布鲁斯的金发罪犯,

他们隐居在墨西哥陶冶心性,要不去落基山侍奉佛陀,或到坦吉尔寻访伙伴或到南太平洋与黑色的机车做伴,或去哈佛因为自恋或去伍德洛献上一束雏菊或者去坟墓

他们主张公正理性的审判指控无线电使人催眠般的麻痹可自己反而神经兮兮两手空空无人问津陪审团中止悬而未决,

他们投掷马铃薯色拉向在纽约市立大学进行达达主义讲座的讲师尔后自己登上疯人院大理石阶梯剃光了头发表自杀的演说要求立刻实施脑叶切除术,

而他们反倒被迫进行真格儿的可无用的治疗诸如胰岛素五甲烯四氮唑电疗水疗心理疗法职业疗法乒乓以及记忆缺失疗法,

他们没有一丁点儿幽默的抗议却只掀翻了一张象征模拟乒乓桌,精神紧张只好休息片刻,

多年后回来秃了头一无所有除了一副鲜血般红的假发,泪水和手指,回到东部疯城疯人病房去承受疯人注定了的厄运折磨,

州立朝圣者医院罗克兰疯人院以及格雷斯通医院恶浊的过厅,灵魂在这儿交锋格斗,回声不绝夜半孤独的长凳史前墓石般爱的王国里摇摆旋转扭动。幻想人生犹如一场噩梦,肉体变得如月亮般沉重,

最后回到母亲身旁*****,把最后一本荒谬怪诞的书扔出公寓窗外,最后一扇门在上午四点关闭最后一架电话机扔向墙作为回答最后一间带有家具的房腾出空空只剩下一件精神家具,一束黄色玫瑰纸花在衣柜的金属衣钩上扭缠一团,而且甚至这也是凭空想象,除了能指望的一点儿幻觉其他都是乌有——

啊,卡尔,你不安全我也同样不安,你眼下真正掉入了时世人生无所不包的肉汤中——,

于是他们奔向结冰的街道脑中突然闪过炼金术以及如何使用省略,目录,仪表和振动翼的念头,

他们梦想而且果真借助于并置的意象使时间和空间的界限实在化,在两个视觉意象之间将灵魂的天使长俘获,而且组合基本动词使名词和知觉破折号连接以便同万能上帝的感知呼应契合,

为替可怜贫乏的人类语言重新制定句法和律令,站在你面前,默默无语但很明智由于羞愧而颤抖,尽管没被认可但仍然袒露胸怀只顺应他头脑中无拘束而又永无休止的思维节律,

疯狂的浪子和天使,合拍敲打,无人知晓,可偏偏要在这儿留下他们死后某时或许想说的话,

于是他们果然新生身穿幽灵般的爵士乐服在乐队金光闪闪的圆号光影中把渴望爱的美国赤裸的心绪所承受的痛苦吹奏成爱里爱里拉马拉马萨巴克萨里萨克斯管的哭号使所有城市颤抖震坏了最后一架收音机,

奉献出从他们自己的肉体上割下的那绝对真格纯然的诗歌人生心脏足足够吃上一千年。

2

那是怎样一种史芬克斯般的怪物用水泥和铝合金铸成敲碎了他们的头盖骨吞下他们的脑浆和想象?

摩洛克!孤独!污秽!丑恶!垃圾箱和得不到的美元!孩子们在楼梯下厉声尖叫!小伙子在军队里痛哭!老年人在公园里呜咽!

摩洛克!摩洛克!噩梦般的摩洛克!缺乏爱的摩洛克!精神摩洛克!摩洛克人类无情的审判官!

摩洛克不可理喻的监狱!摩洛克相交大腿骨没有灵魂的炼狱和聚生痛苦的国会!摩洛克的高楼是审判庭!摩洛克战争巨人!摩洛克令人不知所措不寒而栗的政府机构!

摩洛克的脑袋纳粹的机械!摩洛克的血液流淌着金钱!摩洛克的手指是十支大军!摩洛克的胸膛是一架屠杀生灵的发电机!摩洛克的耳朵是一座冒烟的坟地!

摩洛克的眼睛是瞎了眼的窗户!摩洛克的摩天大厦像数不清的耶和华耸立在长长的大街两旁!摩洛克的工厂在烟雾中做梦呻吟!摩洛克的烟囱和天线冠状般地把城市上空伸满!

摩洛克的爱欲是耗不尽的石油和石头!摩洛克的灵魂是电力和银行!摩洛克的贫穷是天才精英的幽灵!摩洛克的命运是一朵没有爱欲无性的氢气云!摩洛克的名字是上帝!

我孤独置身于摩洛克之中!我在摩洛克那儿梦想天使!在摩洛克那儿发狂!在摩洛克那儿与同性伙伴欢娱!摩洛克没有爱情没有雄性!

摩洛克早就进入了我的灵魂!在摩洛克中我有意识可没有肉体!摩洛克吓得我丢失了与生俱有的痴迷!我要抛弃摩洛克!从摩洛克中苏醒!让光明从天堂中流泻!

摩洛克!摩洛克!机器人公寓!无形的郊区!如骷髅般的国库!盲目的资本!魔鬼般的产业和公司!幽灵般的国家!战无不胜的疯人院!花岗石般的鸡巴!可怕怪诞的原子弹〔51〕!

他们累坏了脊骨为把摩洛克举上天堂!砖石路面,树丛,无线电,还有吨位!把城市举上确实存在而且就在我们周围的天国!

幻象!预兆!幻境!奇迹!狂喜!随美国的河流漂流而去!

梦想!崇敬!光明!宗教!满载一船众所感知但又微妙的胡言乱语!

寻找决口!奔冲过河!翻滚汹涌承受如钉在十字架上般的酷刑!随洪流而去!天空,感悟!绝望!十年来动物般的嘶叫和自杀〔52〕!灵魂!崭新的欢爱!疯狂的一代!冲向时光的岩石!

在河里的笑声真实如此神圣!他们目睹这一切!睁大了眼睛!神圣的嚎叫!他们举手告别!他们跳下屋宇!去拥抱孤独!挥手!举着花朵!随河水而去!流向街道!

3

卡尔·所罗门!我同你在一起在罗克兰

    你在那儿比我更疯狂

我同你一起在罗克兰

    你在那儿一定感到不同寻常

我同你一起在罗克兰

    你在那儿模仿我母亲的身影

我同你一起在罗克兰

    你在那儿谋杀了你的十二位秘书

我同你一起在罗克兰

    你在那儿嘲笑原本就无从感知的幽默

我同你一起在罗克兰

    你在那儿在同样糟糕透顶的打字机上我们都成了伟大的作家

我同你一起在罗克兰

    你在那儿的病情每况愈下而且收音机给广播出来

我同你一起在罗克兰

    头颅这架装置不再接纳感知的蛀虫

我同你一起在罗克兰

    你在那儿啜饮尤蒂卡〔53〕的老处女们奶子上的茶水

我同你一起在罗克兰

    你在那儿用双关语谈论你周围的护士们的身体是布朗克斯的男身女妖

我同你一起在罗克兰

    你在那儿身穿紧身衣大声高叫你确实输了在如临深渊般的乒乓球赛中

我同你一起在罗克兰

    你一个劲儿敲着患有紧张症的钢琴这家伙的灵魂是无辜的而且永恒实在不应该不明不白死在武装起来的疯人院

我同你一起在罗克兰

    你五十次更多的休克也已不能使你那奔向虚无中的十字架朝圣之路的灵魂再返回你的躯体

我同你一起在罗克兰

    你在那儿声言你的医生们神志紊乱而且试图策划发动一场针对法西斯民族主义殉难营的希伯莱社会主义革命

我同你一起在罗克兰

    你要把长鸟之上的天空劈开好从超于人类存在的坟墓中把那活着的人类基督挖掘出来

我同你一起在罗克兰

    在那儿一共有两万五千名同志狂热地齐唱《国际歌》的最后一节

我同你一起在罗克兰

    我们在被单下亲吻拥抱美利坚合众国可美国一直咳嗽不让我们入睡

我同你一起在罗克兰

    在那儿我们从昏迷中被我们屋顶上的我们自己的灵魂飞机的咆哮惊醒它们飞来掷下天使般的炸弹 医院被它自身照耀想象中的墙倒塌 啊 瘦骨嶙峋的众生向外奔逃 啊 群星闪烁又惊诧又侥幸永恒的战后已降临 啊 因胜利忘掉你那内衣我们终于自身无所顾忌

我同你一起在罗克兰

    在我的梦中你从一次海上旅行归来浑身湿透走在公路上横越美国流着泪向着在西部夜色中我那小屋的家门走来

旧金山 1955—1956

(文楚安 译)

注释:

① 此诗问世后褒贬不一,曾被斥之为“淫秽”之作而遭禁,但也使金斯堡一举成名,被认为是“垮掉的一代”的经典,20世纪最重要的诗歌之一。卡尔·所罗门是金斯堡的朋友,“垮掉的一代”的伙伴,1949年两人首次在哥伦比亚大学精神病院相遇,从此结下友谊(此诗第三部分专门写他)。诗中,尤其是第一部分中列举的“他们”疯狂荒诞的作为并非杜撰,皆有所指,是“垮掉的一代”一些主要人物的行径。

② “minds”(思想,头脑,心灵,精神等),亦可理解为形而上意义的“精灵”(soul)。“Best minds”译为“最好的头脑”亦可,此处译为“精英”似更具体。

③ “hipster”是二战后在美国出现的一个新词,同“hippy”(嬉皮)有关,但含义更深、更广泛,指社会群体中某一类型的人: 信奉存在主义,或吸毒,迷恋爵士乐,与传统道德观格格不入,诺曼·梅勒索性称这类人为“白种黑人”(White Negroes)。“嬉普士”是20世纪60年代“嬉皮士”的先驱。金斯堡写这首诗时是50年代中期,“垮掉的一代”伙伴可以被认为就是“嬉普士”,本诗中,“嬉普士”用“他们”代之。

④ 喻指金斯堡本人早年的布莱克幻念,他听见布莱克在朗诵《啊,向日葵》以及《病玫瑰》。在他早年的诗作中不时提到布莱克幻念。

⑤ 得克萨斯州城市,与墨西哥接界。

⑥ 位于纽约下城东端的一个贫民区院落,凯鲁亚克在其小说《地下人》中曾有描述。

⑦ “balls”,可指“舞会”,这里加以引申。

⑧ 位于新泽西州,金斯堡的出生地。

⑨ “peyote”,用佩奥特仙人掌提取的致幻剂。

⑩ “thus chained themselves to subways”,此系直译,“chain”(囚禁,用……拴住)喻示他们总是在地铁中往返,因为无家可归。

⑪ 位于曼哈顿下城的一个公园,从那儿可眺望自由女神及埃利斯小岛。

⑫ 纽约市北部一行政区,地铁可达。

⑬ 布朗克斯动物园。

⑭ 位于西四十二大街第225号的一家自助餐馆,金斯堡在哥伦比亚大学学习期间曾在此打工,擦地板、洗碗。“垮掉”文人经常光顾此地。

⑮ 位于纽约波希米亚文人聚居的格林威治村第六大街305号,有自动点唱机供使用。

⑯ “pad”——此词多义,可以是房间、公寓、床,甚至褥垫等。但在美国俚语中又作“吸毒处”、“妓院”等等。

⑰ 纽约市立医院,精神病治疗中心。

⑱ “Empire State”即纽约州。

⑲ 金斯堡在大学就读时就研读过这些作家的作品,柏罗丁(205—270),埃及人,新柏拉图主义哲学家;爱伦·坡,美国作家,西方侦探小说鼻祖;圣·约翰,法国神秘术士诗人,对西方现代派文学颇有影响。

⑳ 波普(Pop),现代爵士乐的一种,在20世纪四五十年代颇风行;卡巴拉(Kaballa)是犹太教神秘主义体系,强调灵魂超越于肉体的欲望。

㉑ 美国一州名。

㉒ 位于纽约第十四和十七大街,曾是走私毒品聚集处,也是抗议示威场所。

㉓ 新墨西哥州内的城镇,美国军事工业、高科技实验中心之一,原子弹在此研制。

㉔ 纽约一行政区,从此岛渡口乘20分钟渡轮在纽约港中漫游可以看见曼哈顿下城以及自由女神等风光。

㉕ “who blew and were blown by …”美国俚语,有关此类性行为的俗词。

㉖ 尼尔·卡萨迪(Neal Cassady, 1926—1968):  凯鲁亚克小说《在路上》主人公狄安的原型,外表英俊、精力过人、风流倜傥、生活放荡,这一段内容与他有关。

㉗ “cocksman”美国俚语,特别是在粗俗语中,其义为“被视为作性交的男人”。

㉘ “Adonis”,希腊神话中爱神维纳斯所迷恋的美男子,有时亦可为同性恋人之隐义。

㉙ “Tokay”,匈牙利白葡萄酒品牌。

㉚ 纽约市区的一条主要河流。

㉛ 纽约市一条街,因酒鬼和浪子经常出没而闻名。

㉜ 流经新泽西州帕特逊的河流。

㉝ 科罗拉多州首府丹佛市是“垮掉的一代”的重要圣地之一,尼尔·卡萨迪在此长大,许多“垮掉”伙伴在此地留下了美好而又痛楚的回忆。

㉞ 圣弗朗西斯科湾内一小岛,有联邦监狱在此。

㉟ 巴勒斯曾久居墨西哥修身养性,凯鲁亚克当时住在北卡罗来纳州,故有“侍奉佛陀”之说;巴勒斯和金斯堡两人都曾在土耳其坦吉尔小住;卡萨迪曾在南太平洋铁路上当过扳道工人,可谓与黑色机车做伴;“Narcissus”可指希腊神话中之美少年因对其水中之影郁郁而死化为水仙花,故此词有“自恋”乃至“同性恋”之义,巴勒斯是哈佛大学英文系毕业生;伍德洛是纽约布朗克斯一公共墓地。

㊱ 这三所精神病院都在纽约附近,卡尔·所罗门就曾在朝圣者医院和罗克兰医院住院;金斯堡的母亲曾在格雷斯通医院治疗。

㊲ “total animal soup of time”,这是视“人生如屠场”这又一丛林法则的暗示,相当辛辣、深刻。

㊳ “Pater omnipotens Aeterna Deus”(拉丁语)——即“All-powerful Farther, Eternal God”(万能之父,永恒的上帝)这一长句可视为金斯堡的诗艺观,以上观点最初源自法国印象派大师保罗·塞尚(Paul Cezanne,1830—1906)于1904年的一封信,谈及他观察和记忆自然世界现象时的直觉顿悟,金斯堡的诗艺显然受此启发。

㊴ 按原文“beat in time”直译,但其内含远非此,因为“beat”一词有诸多意义(meaning)。“敲打”(beat)是指爵士乐节拍,“垮掉”伙伴迷恋爵士乐,在于其狂放、自由,即兴式的随心所欲,从而在写作中运用;由此亦可引申为“寻欢作乐”;“beat”亦有“击败”(主动与被动)、“疲惫”等含义。

㊵ 原文“eli eli lama lamma sabacthani”音译,耶稣基督在十字架上受难时的呼唤。(《马可福音》15: 33。)其义是:“我的神,我的神,为什么离弃我?”(My God, my God, Why have you forsaken me?)

㊶ “Moloch”——古代腓尼基人所信奉的火神,以孩童作为其献祭品。显然,金斯堡把摩洛克看做是一切邪恶的象征,在《嚎叫》第二部分中用此来影射美国体制、现实和社会,其憎恨和愤懑更是声嘶力竭了。

㊷ 指1949年二战后和平时期美国的征兵。

㊸ 喻指摩洛克还控制主宰人的精神世界。

㊹ 喻指美国司法制度。出于冷战及反共政策,20世纪50年代初期美国政府加强了对左翼进步人士的迫害,麦卡锡主义肆虐。1957年卢森堡夫妇被控为苏联间谍以叛国罪处以电刑,60年代契斯曼则被处以极刑,送进毒气室。

㊺ 大腿骨相交表示死亡、恐怖、危险,这种标记在诸如公园等公众场所都能见到;此处的“炼狱”喻指纽约公墓监狱(New York Tombs Prison)。

㊻ 此喻引自英国诗人布莱克笔下的幽灵,即耶和华般的法律创立者Unzen,是他给人类带来了诸神混战和政治动荡。

㊼ 著名导演弗里兹·兰恩(Fritz Lang, 1890—1976)在其影片《大都会》(1927)中曾出现吃人机器,这比喻源于此。

㊽ 据金斯堡说这一联想是因旧金山的Powell和Pine两街之间的Drake饭店高层建筑之外观而引发的。

㊾ 原文“Mind”,注意,第一个字母为大写,在基督教中特指“上帝”。

㊿ 原文“Cocksucker”系同性恋俗语,颇不雅,故未直译。

〔51〕 “机器人公寓”指市区内巨大的金融建筑机构;“无形的郊区”也许指纽约市的Levittown;“骷髅般的国库”喻指冷战债务;“魔鬼般的产业和公司”指作者第一次到西海岸时从公路上看见的南加里福尼亚州的灯火辉煌的军工厂;“战无不胜的疯人院”喻指金斯堡母亲及卡尔·所罗门当时所在纽约附近的疯人院。——据金斯堡《嚎叫集注本》(1986,纽约)

〔52〕 特指1945—1955年战争前后期间。

〔53〕 纽约州中部一城市,电子及航天工业发达。

【赏析】

1949年,金斯堡在纽约州立精神病院结识了卡尔·所罗门。此人才华出众但行为怪诞,对法国超现实主义及存在主义情有独钟,对金斯堡的影响甚深。根据《嚎叫》题记,这首诗是专门献给他的。《嚎叫》出版于1956年,因其夸张的诗风和粗鄙的用词,一登台亮相便招致极大的非议,也受到许多青年的热烈追捧,一跃而为“垮掉的一代”诗风的范本。“垮掉的一代”(Beat Generation)“是指二战后美国面对令人压抑的生存情势对现实生活厌倦,然而又不得不生存下去,因而采取‘逃避’态度的一群人……他们是被美国社会抛弃的‘局外人’”。这一派的大多数作家都有金斯堡、卡尔·所罗门一样的神经质气质。他们志同道合、行径相似,勇于披露内心体验并身体力行;他们对世界、对社会、对政治的看法尖锐犀利,在作品中毫不留情地大加鞭挞,继而认为诗歌的真实性就在于公开内心世界,是一种将内在世界外化的艺术形式。为了寻找内心真实,他们有时不惜借助毒品的帮助,在吞云吐雾飘飘欲仙的颓废氛围中寻找构思的灵感。《嚎叫》一诗即作于此种情境之下。

《嚎叫》全诗共分三个部分及一个结尾《嚎叫注释》。

第一部分借助一系列疯狂的形象,如吸毒者、嬉皮士、同性恋等,将“垮掉的一代”空虚无聊的内心世界表现得淋漓尽致。在常人看来,他们的行径荒唐透顶、愚蠢至极:“他们被学院开除由于疯狂由于在骷髅般的破窗上发表猥亵的颂诗/他们没剃胡须蜷缩在废纸篓里焚烧钱币靠着墙胆战心惊”;他们有时放浪形骸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他们在用涂料粉刷过的旅店里吞火自乐要不就在天堂巷服用松节油等/待死亡,要么为了涤罪一夜又一夜折磨自己的肉体,/用梦幻、毒品,伴随清醒的梦魇,酒精和鸡巴以及无休止的寻欢作乐。”而这些“他们”不是别人,正是这个时代的“精英”。他们深切地感受到了病入膏肓的时代情绪,并通过这种方式最先把它表达出来。正是这些堕落的年轻人掀起了美国20世纪60年代的轩然大波,许多青年争相效仿。这一集体沦落掺杂了歇斯底里的愉悦与无奈的痛楚。正如这一部分中怪诞的上帝形象所喻示的那样,缺少了上帝的终极关怀,个体得到了彻底解放的同时也失去了人生的终极目标。然而,疯狂的时代情绪得到释放的同时也给人留下沉重的思考: 这个时代究竟哪儿出了问题?

第二部分则对这一问题作了深刻的剖析。在金斯堡等人看来,“摩洛克”是制造疯狂情绪的罪魁祸首,其本身就是疯狂的化身。诗歌原注有云:“摩洛克”是古代腓尼基人所信奉的火神,以孩童作为其献祭品。而诗人笔下的摩洛克则“是50年代迫使‘垮掉的一代’疯狂的美国现实社会,它是一台经济——军事机器”,借此,诗人痛陈了时代的病症:

摩洛克的脑袋纳粹的机械!摩洛克的血液流淌着金钱!摩洛克的手指是十支大军!摩洛克的胸膛是一架屠杀生灵的发电机!摩洛克的耳朵是一座冒烟的坟地!

摩洛克的爱欲是耗不尽的石油和石头!摩洛克的灵魂是电力和银行!摩洛克的贫穷是天才精英的幽灵!摩洛克的命运是一朵没有爱欲无性的氢气云!摩洛克的名字是上帝!

通过这一象征,金斯堡控诉了疯狂的政治制度挑起民众的疯狂情绪。这一制度残暴如钢铁机械,空虚如过眼云烟,它把人民作为祭品献给高速发展的社会,其后果是人民的肉体、精神的双重沦陷:“摩洛克早就进入了我的灵魂!在摩洛克中我有意识可没有肉体!”虽然诗人对疯狂的现实深恶痛绝,却对自身的堕落深感无奈,寄希望于拼命地超拔现实,发出抛弃丑陋现实、唤醒沉睡良知的绝叫:“我要抛弃摩洛克!从摩洛克中苏醒!让光明从天堂中流泻!”

然而,这种誓言似乎并不能在现实社会中得到实现,于是诗人在第三部分转向了疯人院——罗克兰,主题是在精神病院中战胜精神的疯狂,反讽意味不言而喻。“垮掉的一代”们想要从疯狂的现实中寻找到救世良药,比如“发动一场针对法西/斯民族主义殉难营的希伯莱社会主义革命”,比如“齐唱《国际歌》”。但不得不看到,即使这种力挽狂澜的决心也是被戏讽了的,从中可见“垮掉的一代”济世无方的无奈。在结尾的《嚎叫注释》中,我们看到了所期待的精神新生:“万物都神圣!人人神圣!处处神圣!”连用的数个“神圣”,一泻千里,气势雄浑,既是宣誓,也有期待得以实现后的疯狂的喜悦。

《嚎叫》最明显的形式特征是通篇使用长句,少用标点,朗读时一气呵成。诗人用奔涌而出的甚至缺乏诗意的诗句唱出了一个时代的强音,虽然不甚美妙,却绝对前无古人。

(乔 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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