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天祥
辛苦遭逢起一经, 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飘絮, 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 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 留取丹心照汗青!
此诗是文天祥《指南录》中的一篇,为其代表作之一,约作于祥兴二年(1279)——被元军俘获的第二年正月过零丁洋之时。后来元军元帅张弘范一再逼他写信招降南宋在海上坚持抵抗的张世杰,他出示此诗以明志节。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作者面临生死关头,回忆一生,感慨万千,从何写起呢?他只抓住两件大事,一是以明经入仕,这是关系他个人政治前途的大事;二是“勤王”,这是关系宋王朝存亡的大事。他深感知遇之恩,满怀救国图报之志,以此两端起笔,就极好地写出了当时的历史背景和个人的心境。“四周星”,是指德祐元年(1275)正月,文天祥以全部家产充当军费,响应朝廷号召“勤王”,至祥兴元年十二月在五坡岭战败被俘,恰是四年时间。这四年,为了挽救王室,他竭尽全力,折冲樽俎,展转兵间,但仍未能挽回局势。“干戈寥落”,是就国家整个局势而言。据《宋史》记载,朝廷征天下兵,但像文天祥那样高举义旗为国捐躯者寥寥无几。因为干戈寥落,孤军奋战,难以御敌,战争打得愈来愈惨,致使宋朝危在旦夕。作者用“干戈寥落”四字,暗含着对苟且偷生者的愤激,对投降派吕师孟、贾余庆、刘岊等一伙的谴责!“寥落”,一作“落落”,其意相反,则是指作者自己频繁的战斗生涯,但所揭示的内涵远不及“寥落”广阔。
接着还是从国家和个人两方面抒写,如果说首联是从纵的方面追述,那么,颔联则是从横的方面渲染,不过写得更为深沉。“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它是“干戈寥落”、孤掌难鸣的必然结局。一个以巩固王室为己任的重臣,眼见山河破碎,端宗在逃难中惊悸病死,八岁的卫王赵昺在陆秀夫等拥立下,行朝设在崖山海中,追兵一到,随时都有覆灭的可能,大宋江山已如风中柳絮,无法挽回,能不痛心泣血?作者用凄凉的自然景象喻国事的衰微,极深切地表现了他的哀恸。果不出诗人所料,写此诗后约二十天——祥兴二年二月初六,陆秀夫背负帝昺投海殉国,南宋就此灭亡。亡国孤臣有如无根的浮萍飘泊水上,无所依附。这际遇本来就够惨了,而作者再在“萍”上着“雨打”二字,就更显凄苦。而这不正象征着文天祥政治上的一生么!他当初入朝不久,即因忤权贵董宋臣、贾似道而屡被罢斥;在抗元斗争中,出生入死,一次被扣,两次被俘,为尽节自杀,曾服毒,又绝食,却偏偏不死。而今家破人亡,老母被俘,妻妾被囚,大儿丧亡,自己也身陷敌手。这遭遇还不够惨么!所以说,这“身世浮沉”,并非是指个人仕途的穷通,而是概括着作者艰苦卓绝的斗争和坎坷不平的一生。这一联对仗工整,比喻贴切,形象鲜明,感情挚烈,读之使人怆然!
五六句紧承前意,进一步渲染生发。惶恐滩,原名黄公滩,在今江西万安县赣江之中,是赣江十八滩之一,水流湍急,是最险的一滩,人们乘船渡此滩十分惊恐,故又称“惶恐滩”。景炎二年(1277),文天祥的军队在空坑(江西吉水附近)被元兵打败后,曾从惶恐滩一带撤退到福建汀州。前临大海,后有追兵,如何闯过那九死一生的险境,转败为胜,求得“救国之策”?这是他当时最忧虑、最惶悚不安的事了。而今军队溃散,身为俘虏,被押送过零丁洋,能不感到孤苦伶仃?这一联特别富有情味,“惶恐滩”与“零丁洋”两个带有感情色彩的地名自然相对,而又被作者运用来表现他昨日的“惶恐”与眼前的“零丁”,真可谓诗史上的绝唱!设若没有如此的亲身经历和出众的艺术才华,是绝难写出这样出色的对句来的。
以上六句,作者把家国之恨、艰危困厄渲染到极致,哀怨之情汇聚为高潮,而尾联却一笔宕开:“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以磅礴的气势、高亢的情调收束全篇,表现出他的民族气节和舍生取义的生死观。这联壮语感召了后代多少志士仁人为正义事业而英勇献身!谢榛说:“结句当如撞钟,清音有余”(《四溟诗话》)。由于结尾高妙,致使全篇由悲而壮,由郁而扬,形成一曲千古不朽的壮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