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行即事》

王 质

浮云在空碧, 来往议阴晴。

荷雨洒衣湿, 蘋风吹袖清。

鹊声喧日出, 鸥性狎波平。

山色不言语, 唤醒三日酲。

王质仰慕苏轼,曾说“一百年前”,“有苏子瞻”,“一百年后,有王景文”(《雪山集·自赞》)。他的诗,俊爽流畅,近似苏诗的风格。

这是一首五律,首联写天气,统摄全局。云朵在碧空浮游,本来是常见的景色;诗人用“浮云在空碧”五字描状,也并不出色。然而继之以“来往议阴晴”,就境界全出,精彩百倍。这十个字要连起来读、连起来讲: 浮云在碧空里来来往往,忙些什么呢?忙于“议”,“议”什么?“议”究竟是“阴”好,还是“晴”好。“议”的结果怎么样,没有说,接着便具体描写“山行”的经历、感受。“荷雨洒衣湿,蘋风吹袖清”——下起雨来了;“鹊声喧日出,鸥性狎波平”——太阳又出来了。浮云议论不定,故阴晴也不定。

宋人诗词中写天气,往往用拟人化手法。姜夔《点绛唇》中“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两句尤有名。但比较而言,王质以“议阴晴”涵盖全篇,更具匠心。

“荷雨”一联,承“阴”而来。不说别的什么雨,而说“荷雨”,一方面写出沿途有荷花,丽色清香,已令人心旷神爽;另一方面,又表明那“雨”不很猛,并不曾给行人带来困难,以致影响他的兴致。李商隐《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七绝云:“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雨一落在荷叶上,就发出声响。诗人先说“荷雨”、后说“洒衣湿”,见得先闻声而后才发现下雨、才发现“衣湿”。这雨当然比“沾衣欲湿杏花雨”大一些,但大得也很有限。同时,有荷花的季节,衣服被雨洒湿,反而凉爽些;“蘋风吹袖清”一句,正可以补充说明。宋玉《风赋》云:“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蘋之末。”李善注引《尔雅》:“萍,其大者曰蘋。”可见“蘋风”就是从水面浮萍之间飘来的风,诗人说它“吹袖清”,见得风也并不算狂。雨已湿衣,再加风吹,其主观感受是“清”而不是寒,说明如果没有这风和雨,“山行”者就会感到炎热了。

“鹊声”一联承“晴”而来。喜鹊厌湿喜干,所以又叫“干鹊”,雨过天晴,它就高兴得很,叫起来了。陈与义《雨晴》七律颔联“墙头语鹊衣犹湿,楼外残雷气未平”,就抓取了这一特点。王质也抓取了这一特点,但不说鹊衣犹湿,就飞到墙头讲话,而说“鹊声喧日出”,借喧声表现对“日出”的喜悦——是鹊的喜悦,也是人的喜悦。试想,荷雨湿衣,虽然暂时带来爽意,但如果继续下,没完没了,“山行”者就不会很愉快;所以诗人写鹊“喧”,也正是为了传达自己的心声。“喧”后接“日出”,造句生新,意思是说:“喜鹊喧叫: ‘太阳出来了!’”

“鹊声喧日出”一句引人向上看,由“鹊”及“日”;“鸥性狎波平”一句引人向下看,由“鸥”及“波”。鸥,生性爱水;但如果风急浪涌,它也受不了。如今呢,雨霁日出,风也很柔和;要不然,“波”怎么会“平”呢?“波平”如镜,爱水的“鸥”自然就尽情地玩乐。“狎”字也用得好。“狎”有“亲热”的意思,也有玩乐的意思,这里都讲得通。

尾联“山色不言语,唤醒三日酲”虽然不如梅尧臣的“人家在何许,云外一声鸡”有韵味,但也不是败笔。像首联一样,这一联也用拟人化手法;所不同的是: 前者是正用,后者是反用。有正才有反。从反面说,“山色不言语”;从正面说,自然是“山色能言语”。惟其能言语,所以下句用了一个“唤”字。乍雨还晴,“山色”刚经过雨洗,又加上阳光的照耀,其明净秀丽,真令人赏心悦目。它“不言语”,已经能够“唤醒三日酲”;一“言语”,更会怎样呢?在这里,拟人化手法由于从反面运用而加强了艺术表现力。“酲”是酒醒后的困惫状态。这里并不是说“山行”者真的喝多了酒,需要解酒困;而是用“唤醒三日酲”夸张地表现“山色”的可爱,能够使人神清气爽,困意全消。

以“山行”为题,结尾才点“山”,表明人在“山色”之中。全篇未见“行”字,但从浮云在空,到荷雨湿衣、蘋风吹袖、鹊声喧日、鸥性狎波,都是“山行”过程中的经历、见闻和感受。合起来,就是所谓“山行即事”。全诗写得兴会淋漓,景美情浓;艺术构思,也相当精巧。

这首诗的句法也很别致。“荷雨”一联和“山色”一联,都应该是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但作者却将上句的末三字改成仄平仄,将下句的末三字改成平仄平,即将上下两句的倒数第三字平仄对换。杜甫的律诗,偶有这种句子。中晚唐以来,有些诗人有意采用这种声调。例如温庭筠《商山早行》的“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梅尧臣《鲁山山行》的首联“适与野情惬,千山高复低”,就都是上下句倒数第三字平仄对调。这样,就可以避免音调的平滑,给人以峭拔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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