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泛也是一种休闲活动。临泛休闲,可以欣赏优美的自然风景。深秋夕阳西落时分,白居易见到江景如斯:“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39]这是一种极尽视觉美感的愉悦体验。其实,隋唐五代文人临水游玩,不只是欣赏自然风景之美,他们还经常触景伤怀,不由自主地想到自身的遭际,于是慨叹岁月无情,人生无奈,韶华流逝,物是人非。罗隐临水所思:“野水无情去不回,水边花好为谁开。只知事逐眼前去,不觉老从头上来。穷似丘轲休叹息,达如周召亦尘埃。”[40]面对流水,罗隐同样临水而观照自身。不过,他知天乐命,穷达不滞于心,坦然大化,达观自在,表露出生命觉者的深思情致。
临水者眼望滚滚长江东逝水,禁不住慨叹荣华得失不复回。但慨叹之后,很多人心境豁然开朗,烦恼顿消。这种由苦而乐的临泛体验,再度提示临泛者不要成为笼中之鸟,而要释放生命的自由天性,放任双翅自在飞。裴夷直说:“一见心原断百忧,益知身世两悠悠。江亭独倚阑干处,人亦无言水自流。”[41]裴夷直的临泛体验同样体现出觉者的生命意识。滔滔江水,与天地同流。如花岁月,与乐观共在。
江边临泛,是隋唐五代最有休闲意味的活动之一。请听这些临泛休闲者的心声:
旅人倚征棹,薄暮起劳歌。笑揽清溪月,清辉不厌多。[42]
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43]
幽意无断绝,此去随所偶。晚风吹行舟,花路入溪口。际夜转西壑,隔山望南斗。潭烟飞溶溶,林月低向后。生事且弥漫,愿为持竿叟。[44]
武陵川路狭,前棹入花林。莫测幽源里,仙家信几深。水回青嶂合,云度绿溪阴。坐听闲猿啸,弥清尘外心。[45]
子陵江海心,高迹此闲放。渔舟在溪水,曾是敦夙尚。朝霁收云物,垂纶独清旷。寒花古岸傍,唳鹤晴沙上。纷吾好贞逸,不远来相访。已接方外游,仍陪郢中唱。欢言尽佳酌,高兴延秋望。日暮浩歌还,红霞乱青嶂。[46]
在唐代文人看来,临泛类似登山,皆为闲情高致,逸兴风流。唐人将临泛活动以审美休闲的方式呈现出来,或描绘临泛的自然风景之美,或记述临泛时的陶醉心情,或认为泛舟可以涤荡胸间尘埃,获得清旷的体验,也就是孟浩然所说的“弥清尘外心”。漾舟碧波上,临泛何容与。沿洄自有趣,何必五湖中。心念空空,江水澄澄,一叶扁舟悠飘其间,知音雅客宴坐舟中,观芦洲隐遥嶂,望露日映孤城。自顾疏野之性,常怀鸥鸟之情。湖光泛泛,泛去了礼俗的束缚桎梏;微波荡荡,荡尽了平日的郁结愁思。
唐代文人普遍爱好周游名山大川,访友问道,稽古探胜。唐人爱好漫游,李白一生的大部分时光都在漫游中度过,杜甫青年时代也有过漫游10年的经历。盛唐时期,民间旅游之风也极为盛行。唐人漫游,既是开放自由的社会环境的产物,又与唐代政府提供的制度保障有关。在开元、天宝年间,官员的旅游活动得以制度化,并给予一定的物质资助。这种措施无疑促进了当时旅游事业的发展,影响到旅游活动的盛行。
长期的漫游生活不仅丰富了唐代文人的生活阅历,开阔了他们的见闻视野,而且也陶冶着他们的人文情操,极大地拓宽了他们的审美心境。唐代文坛重视漫游之风,还有一个直接的原因,那就是大量文人出仕期间都遭遇过贬谪或升迁的人事变动,于是周游四方,浪迹天涯。这也促成唐代文人漫游休闲活动的展开。他们中的不少文人(如刘禹锡、柳宗元等)因为贬谪之故,委顺大化,因地而游,随遇而安,及时行乐,以细微的笔触描述他们的旅游体验。这些旅游体验大多内涵丰富,情感真挚,意蕴深厚,富有价值。
旅游是一种大众性的休闲活动。旅游休闲要成为审美活动,具备审美活动的性质,除了所游之地的景观因素之外,还需要满足一些基本的条件。这些条件主要有三:
首先,游览者应该具备闲适的心境。旅游休闲具有多重审美意蕴,最为突出的就是,它包含着游览者的审美体验,因为游览者的审美体验能直接反映出旅游功能的实现情况以及游览者的精神境界。这种审美体验的生成,与游览者的心境有关。这在唐代诗文里也有大量的表述:
独泛扁舟映绿杨,嘉陵江水色苍苍。行看芳草故乡远,坐对落花春日长。曲岸危樯移渡影,暮天栖鸟入山光。今来谁识东归意,把酒闲吟思洛阳。[47]
言入黄花川,每逐清溪水。随山将万转,趣途无百里。声喧乱石中,色静深松里。漾漾泛菱荇,澄澄映葭苇。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48]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49]
四隅白云闲,一路清溪深。芳秀惬春目,高闲宜远心。[50]
清铎中天籁,哀鸣下界秋。境闲知道胜,心远见名浮。[51]
这些材料表明,游览者应该拥有闲适的心境,这是旅游休闲成为审美活动的前提。游览者只有具备闲适冲淡的心境,心无取舍,圆活自在,才能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触目即道,处处菩提。
其次,游览者应该具备乘兴而游的热情。审美活动需要感兴,登山旅游也同样需要感兴:“清晓因兴来,乘流越江岘。沙禽近方识,浦树遥莫辨。渐至鹿门山,山明翠微浅。岩潭多屈曲,舟楫屡回转。”[52]乘兴而游是旅游审美活动的感兴状态,游览者因感兴而产生旅游的冲动。旅游休闲与审美活动一样,需要热情和兴致,旅游休闲的热情和兴致又决定着它们不同于日常生活体验的审美特征。白居易说:“心兴遇境发,身力因行知。寻云到起处,爱泉听滴时。”[53]热情和兴致是旅游休闲成为审美活动的重要条件,缺乏热情和兴致的旅游难以激发游览者的审美体验,因而也就不可能会有旅游美感的生成。“更说东溪好,明朝乘兴寻。”[54]讲的就是这个道理。
再次,旅游审美活动是游览者旅游兴致与自然风景的契合。
“幽赏”是一个较有影响的唐代旅游休闲概念。韦应物说:“时事方扰扰,幽赏独悠悠。弄泉朝涉涧,采石夜归州。挥翰题苍峭,下马历嵌丘。所爱唯山水,到此即淹留。”[55]皎然送人游天台感怀:“渐看华顶出,幽赏意随生。十里行松色,千重过水声。海容云正尽,山色雨初晴。事事将心证,知君道可成。”[56]这两首诗都是游山之作,都提到“幽赏”这种游览者的审美体验。也有人将“幽赏”称做“寂寞游”。如:“一步复一步,出行千里幽。为取山水意,故作寂寞游。”[57]大致而言,唐代旅游休闲文化中的“幽赏”概念主要包含三层意思:
其一,它着眼于所游之处环境的幽静。幽赏不是世俗社会的交游集会,而是游览者融怀于幽泉胜景之中,它是一种方外之游,这是从所游之处的风景方面来说的。
其二,它是指游览者心境的幽闲,即游览者应该从世俗的实用功利的生存状态摆脱出来,护养超然物外的闲适情趣,参与旅游休闲活动,并获得愉悦的审美体验。
其三,它是指一种个性化的休闲方式,这种休闲方式在审美氛围与审美心境等方面不同于宴集等群体性的社交休闲活动。
【注释】
[38] [唐]王勃:《游梵宇三觉寺》,《全唐诗》卷五六。
[39] [唐]白居易:《暮江吟》,《白居易集》卷一九。
[40] [唐]罗隐:《水边偶题》,《全唐诗》卷六五七。
[41] [唐]裴夷直:《临水》,《全唐诗》卷五一三。
[42] [唐]张旭:《清溪泛舟》,《全唐诗》卷一一七。
[43] [唐]王维撰,[清]赵殿成笺注:《汉江临泛》,《王右丞集笺注》卷八。
[44] [唐]綦毋潜:《春泛若耶溪》,《全唐诗》卷一三五。
[45] [唐]孟浩然:《武陵泛舟》,《全唐诗》卷一六[[!GA996]]。
[46] [唐]钱起:《同严逸人东溪泛舟》,《全唐诗》卷二三六。
[47] [唐]刘沧:《春日游嘉陵江》,《全唐诗》卷五八六。
[48] [唐]王维撰,[清]赵殿成笺注:《青溪》,《王右丞集笺注》卷三。
[49] [唐]李白:《独坐敬亭山》,《李太白全集》卷二三。
[50] [唐]严维:《游灞陵山》,《全唐诗》卷二六三。
[51] [唐]欧阳詹:《和严长官秋日登太原龙兴寺阁野望》,《全唐诗》卷三四九。
[52] [唐]孟浩然:《登鹿门山》,《全唐诗》卷一五九。
[53] [唐]白居易:《秋游平泉,赠韦处士、闲禅师》,《白居易集》卷二二。
[54] [唐]钱起:《宿远上人兰若》,《全唐诗》卷二三七。
[55] [唐]韦应物:《游西山》,《全唐诗》卷一九二。
[56] [唐]皎然:《送重钧上人游天台》,《全唐诗》卷八一八。
[57] [唐]孟郊:《游枋口》,《全唐诗》卷三七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