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是一个极简单的故事:在一个山色空蒙的季节,一位大学预科的少年,踩着高齿木屐默默独行于山谷中。然后邂逅了一位美丽的舞女:她梳着鸦羽色的高髻,眼角涂抹着古色胭脂红。却仅有十四岁,单纯美好心如赤子。他们结伴同行。山间落花卷在雨中缠绵坠地,席卷着点点淡季的忧郁与青涩,最终少年走了。相识时,他们情意于心却从未诉诸于口。别离时,少年低泣地握紧舞女的木梳,从此他们再不相逢。不说也好,不遇亦缘,正如那句清浅的诗:“知君情深意也厚,忆人全在不言中。”
在这宁静悠远的故事了,最动人的却是那份再不相见。那么思念深处,一切仍是那副纯真美好的样子,舞女熏子仍天真坦率地赞扬学生:“是个好人啊”,她的面容仍灼灼美丽得像夹竹。试想若时过境迁,两人又会是怎样的沧海桑田?川端康成的笔锋于送别时戛然而止,构成一种“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的韵味。如此结局,凄迷婉转地令人不禁枰然心动。
犹记得沈从文先生笔下的《边城》:绿水情波旁有等待中的翠翠,她在心中无声地低吟:“这个人也许永远不会来,也许明天就回来。”想到杜拉斯的《情人》:女孩的头发在等待中渐渐变白,湄公河畔却再见不到她所思念的情人。想到《四郎探母》,杨家四郎困于敌国生活多年,宋辽交战之际他偷偷潜去探望病中老母。佘太君见到他即老泪纵横:“…你不如不回来呀…”或许,不见亦是一种幸福。川端康成的作品中总喻有佛典的禅意,我便从中领略到“忆人全在不言中”的境界――不见,你在我心目中永远是那归真返璞的样子。想到那句“人生若只如初见”,你便只能喟叹:不见而思之,亦是一种成全。
静观现实,“忆人全在不言中”的祈愿又岂止在伊豆?当鲁迅见到那一口一个“老爷”的卑微的闰土,是否宁愿不见,保留那儿时亲密的?当两岸初通,台湾老人们在儿孙的陪伴下回归大陆。却见故人已逝斗转星移。他们会否感慨宁愿定格于那纷乱时代的记忆?
合上《伊豆的舞女》书页,拂去那青涩初恋中如烟似雾的少年情怀,却依旧沉醉于那“忆人全在不言中”的氤氲情意。忽想起日本歌舞伎名家东坂玉三郎的《杨贵妃》,曾于一本小说中看到后便辗转求来录像,看那风华绝代的演员浅笑清歌,用与《伊》同样的语言吟唱如出一辙的意蕴:
“浮华梦,三生渺渺,因缘无踪。
虽堪恋,何必重逢,
息壤生生,谁当逝水?
东流无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