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象随话
――读《迦陵著作集》有感
意象,在词典中的解释为:“文艺作品中客观物象和主观情思融合一致而形成的艺术形象”。从古至今不同典籍里对意象的解释也有所差异。依我简单理解之,便是“有意蕴的物象”。中华几千年的诗文吞吐烟云,于字里行间将诗人的意气凝聚,于是缥缈的意蕴落在了物象上,孕育出意象,点染出诗文的魂魄。
在中国古代诗歌中,像“月”、“花”、“酒”等,都是较为普遍的客观意象。“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这些也都是脍炙人口的名句。这些意象属于意象中的“大众脸”,它们应用广泛,意蕴也比较多样。比如“花”,在“云鬓花颜金步摇”里写的是杨贵妃的美貌,在“一日看尽长安花”里抒发了孟郊满心欢喜,在“感时花溅泪”里又成了杜甫的悲歌。它们本身便是寻常可见的事物,诗人在不同的心境下或许都能见到、想到它们,于是它们便被赋予了不同的意蕴。但也有些意象比较“冷门”,它们往往有特定的含义,一看到它们,就能读懂诗人的想法。例如“男儿何不带吴钩”中的“吴钩”,看见它,就知道诗人当时恨不得抓起吴钩冲上战场拼命。诗文浩如烟海,意象也浩如烟海,它们与诗文并流,共依共存。
诗,之所以被称为诗,而不是别的文字形式,是因为人们能从中感受到诗意;诗之所以有诗意,大部分是因为有意象。清人叶燮在《原诗》中说:“心有意不可言之理,不可述之事,遇之默会意象之表,而理与事无不灿然于前者也。”意象的精妙,便在于它能把诗人心里痒痒又没法儿确切写出来的感觉较为完整和准确地让读者体会到,能以只言片语渲染出无穷无尽的意境,读者的目光一旦落在那一两个字上,身旁便会氤氲起浓郁的诗意,从顶发蔓延至脚尖,眉眼微醺,唇齿留香。意象的使用,好比诗人把阳春三月封印进一个“柳”字里,千百年后,等你再看到这个“柳”字,再把淋漓尽致地给你释放出来。一字一树春,一言一江山,这便是意象之妙。诗人写诗,文字在纸上铺展开来,如同煮一壶水,诗人功力几成,水就熟几分。但若没有意象,白话还是白话,白水还是白水。意象之于诗,就如同茶叶之于水,添了茶叶,方有茶香。茶叶有不同的品种,意象有不同的意蕴,加了西湖龙井是淡绿清雅,加了武夷红袍是烟红甘醇;写了“采菊南山”是隐逸超然,写了“琵琶羌笛”是边塞风光。诗本就是一种凝练的语言艺术,意象更是这种含蓄美的灵魂。
将意象之妙运用到极致的,最典型不过属李商隐的《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一连串的“庄生晓梦”、“蝴蝶”、“望帝春心”、“杜鹃”、“沧海”、“蓝田”等意象,化作一幅迷离的画卷,升腾出浓浓的雾霭,把读者的空间填得一丝不剩。尤其那“梦”、“迷”、“泪”、“暖”,就足够让人头晕目眩了。这首诗的意象用的妙啊,妙得人们连诗的主旨都淡然了,都跟醉了似的在诗句里跌跌撞撞,不想醒来了。等合上诗卷,才刹那梦回,深深赞叹那意象的妙不可言。
不过中国古代诗文众多,也有不少诗没有使用意象,或者使用的不明显。例如辛弃疾的这首《丑奴儿》: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乍一看这词,貌似都是叙述性的语句,跟意象没什么关系。但仔细一看,末尾一个“秋”字,可不就是一活脱脱的意象么。辛弃疾煮这壶茶,不急也不躁,先让你打开壶盖放放热气,待你快喝下去时,趁机往里头放几片儿不多不少的茶叶,入喉的一瞬,便心扉绕香。有的人反应不过来,还不知道自己喝了茶叶呢。这首词通篇言愁,先告诉你我少年时怎么愁的,等说到现今的愁了,又把话给噎回去半句,单单送你个“秋”字。行了吧,自己去品吧。咂咂嘴,果然余味深远。“秋”字入眼,谁眼里不是满目萧然,苍山枯水;谁心里不是凉风阵阵,落红片片?更别提是“天凉好个秋”了,简直让人愁出了三千丈的白发,多少条船都载不动,才下眉梢,却上心头。稼轩心里斩不断理还乱的愁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寒凉之感,只通过这单单一个字,便让千百年后的人打了好几个寒战了。
其实,广义来延伸,意象不仅仅指诗歌中的意象,生活中一切让人有联想的事物,或许都可以称之为意象。这里的意象,类似于“象征”、“标志”。比如,为什么中国在英语里叫“China”?China是瓷器的意思,当时中国瓷器名扬四海,在外国人心里,“中国”和“瓷器”已经紧紧捆绑在一起了。再如,若我们听到“高考”两个字,也会有丰富的联想,或许是一种临上战场般的“亚历山大”,或许是对考前拼搏精神的怀念与敬佩,或许是作为过来人感叹青春不再……我们能从“高考”想到“压力”、“奋斗”、“青春”、“梦想”,那么“高考”俨然也就成为了我们生活中一个活生生的“意象”。
这背后,其实是一种“意象式”的思维方式――联想。意象使人联想,联想成就意象;意象是浅滩,联想是汪洋无尽的深海;意象有限,联想无限。即便是再普通、约定俗成的意象,不同的人看来,也许都有不同的意味,于是联想便有了它的独特性,你联想出了什么,往往取决于你自己,“意象”只不过是一个引路人,修行还得靠个人。联想的思维可以把只言片语作为墨块,在脑海的砚台上磨出丰富的、浓郁的、醇香的墨汁,化固态为液态,让“象”被研磨出绵绵不绝的“意”来。联想是大脑的一种强大的衍生能力,它能让点连成线,线化作面,面再围绕出一个奇思妙想的空间,这空间里或许只有原来那一点小小的影子,甚至是一个崭新的世界。
所以,我们要想让诗歌在新的时代以一种更加年轻的姿态蓬勃生长,就得用新的意象,为她注入新生的力量。意象新了,意蕴才会新,诗歌才会新,才能成为人们心中永不磨灭的皎洁月光,而不是永远戴着一张旧面具,混迹在历史与现代的城乡结合部。人是有灵性的,且又大多是靠诗文维持着这灵性,如果现代社会的诗文没有自己的意象,人们只是感受着千年前的微弱脉搏,那么这个时代的脉搏也将注定越来越微弱,直到停止。然而,意象当然不仅仅是一句诗就可成就的,她需要一个人画出第一笔,然后再由世世代代的人去描摹,最终即使是时间也无法磨灭,成为每个人的、时代的浓墨重彩。我们不能畏惧这时间的必要性积累,正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我们新创的物象,或许还没有太大的力量,但在未来,也许就将高悬在时代星空之上。
意象,其美其妙实不可胜言,随话浅话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