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被俗事忙得不知时日的同学打电话问我在哪里。
我说,与春天在一起。她默然之后放声大笑。
我想像得出她满脸的诧异,正四处张望的神态。她说,与春天在一起,你神啊。
应该春天神才对,没办法,谁不想与神气十足的春天呆一起?!谁敢说自己比春天更率性更更迷人更摄人魂魄呢?想来,谁也没那个胆量与它争。冬天过后,我便在山头守望春天,我等着,映山红把它的粉脸涂成可以让宝玉吃下去的胭脂红;我等着,梨花穿着月白衫子,踏雪寻梅,用蜜样的话轻轻说:“原来你也在这里。”;我等着,松柏奏出碧波万顷; 我等着翠柳执风晕影;我等着春雷乍响,拂袖而去的决绝长鸣。我在守望与等待中,春天来了。
春天定是本历史厚重的书,有无尽内容可阅的天书。于是我凝神静气开始阅读春天。
独看扉页上的春色,我呆了,众口莫辩,我如何形容得出它的斑斓多姿?绿、红、白、黄、紫等等,太多太多的绮丽笼罩四野。种种的颜色,都叫人欢喜。
当它绿时,它会翻箱倒箧把所有的绿不留余地地倾泻出来,浅绿、嫩绿、黄绿、深绿、墨绿让你躺在绿野里,嗅闻春的花蕾绽放出清芬。你看长堤上,青草抽出鹅黄滚边的嫩绿,在纷披的晨曦下,露水如星星眨着小眼。
用手去捉,正当欣喜之际,它竟溜了,没了影儿,刚才还亮亮在手指尖上的。它是不是钻到大地母亲的怀抱里去了,它定是害羞了,是的,“只把青梅嗅”去了。
当它红的时候,它像极待嫁的新娘,倾国倾城,芳华绝代。世上的红都是她的嫁妆。
粉红、鲜红、大红、桃红、血红、中国红、紫红全是她嫁给天地的爱。这爱的颜色,看了谁会不疼爱,不动情,不动心?当它白的时候,透明纯洁清醒,丝毫不允许有瑕疵半点。
极目四望,你看,皑皑白雪,就像天使轻盈挥袖而舞,那纷飞的白,实在白得让人窒息。银蝶蹁跹,天地瞬间为它宁静。
它要飞,勇敢地飞向各处,问候每片天,每章地,每页海。掀开扉页,这天地文章的第一章便写着:春之情。
这情该如何读得透?元好问惊人的一问“问世间情为何物”,问了七百多年,不知问倒多少文人雅士?春天的情,温润,清清爽爽,直率善良。就像隔壁家的阿姨,豪爽而热情。
这情立竿见影,不隐不藏,赤裸裸。有什么好吃的,悉数呈奉给邻里。
瓷青色的盘旋转在她手中,眼楣都染了春笑,芝麻点路还连走带跑,飞身跃进门来,把盘子帅气往桌上一掼,怯怯搓把手,站一旁。娓声求:“快快尝尝,如何?”盘落桌,香味扑鼻而来,阿姨漾水的酒窝不容置疑地说,这东西实在让人垂涎三尺,百吃不厌。
吃毕,大家唇齿留香。她则带着春天的喜,欢畅而去,这情暖了心,润了目,明了性。
春天的情,血性,百折不挠,坚贞如一。三月,三角梅俊采雾列,紫墨流丹,梭游乾坤。
一团团,密如林相拥相抱,远看如桃扇抹云,近观婆娑蝶戏。那零落一地的花瓣,一片片,星罗棋布,织成天地锦锻,不离不弃,紧紧地依偎在树根旁。
倘若黛玉见了,哪里回得过神,准会哭它个天昏地暗。我呆呆地凝望着洒落一地的血红,就像看到故乡杨露姐推着他丈夫默默前行的身影。
杨姐的丈夫在一家私人企业上班,因公出差,在一次交通事故中失了右腿。单位一次性赔偿了四万让他走人。
从此他失业在家,屡次试工,屡次出局,被人嘲笑几乎成了家常便饭。杨姐正值芳年,丈夫怕连累她,吵嚷着要跟她离婚,她坚决不从。
亲人再三劝她改嫁,说,别以为爱情就是一切,以后的路还长得很。她充耳不闻,无怨无悔。
她说,就是喜欢。身边的人对此嗤之以鼻,说她精神有病,脑袋进水。
她不用向任何人解释说明,日复一日,晴雨风雪,人们总可以看到那永远不改的春景,她推着他,一步一步,坚实向行。春天的情,深沉,敢爱敢恨,义无反顾。
它明知奔赴的不过是一场鸿门宴,写着飞蛾扑火的凄惨结局,却还心甘情愿至死不悔。每看到棵棵傲然直立的木棉树,脚下倒着一地的铿锵花朵,就知道它们是如何的英勇顽强,置生死度外。
这娇艳便是它热爱生命的见证,朵朵微笑,铺天盖地,璀璨夺目,惊心,那笑,看得让人热泪奔涌。什么样的花能如它这般深情到底?在枝上,开得一叶不剩;落下枝头,还奋力绽放。
它要把所有的美丽在这个季节为着爱它的天地全部消耗殆尽。爱,如此轰轰残烈烈,明明白白,天翻地覆,死去活来。
这是何等的悲壮!如壮士断腕。如荆轲的果敢刚烈,“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面对生死与共的枝头,当它离开时,一去不再回顾,何等的气宇轩昂!一朝花开,璀璨倾国。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明知花开,即是一场粉身碎骨的毁灭,却不畏结果离开得坦坦率率,从从容容。
我是怕了这木棉花,真正要人的命。一朵朵折骨的火红,透着冷艳的凄美。
就像青衣戏子,烈焰红唇,唱尽世间悲欢离合,最后寂寞孤零化荒冢。前日,我从木棉树旁路过,猛然一朵花,从树上殒落,逼直地坠在眼前,让我惊恐万状。
深知,这种对季节忠诚的爱是要来暗示愚笨的我,教我为人的某种道义吗?俯下身,捻一朵放在手心,它毅然望着我,甜甜地笑,我试图搜索它死前的泪痕,可是什么也没有。它在笑,对天地笑,对所有的生灵都在笑。
树下还有很多与它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