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完卡尔维诺《我们的祖先》三部曲之后,我获得了一些对于人的成长历程,以及人在社会中如何生存的问题的思考,所以想针对这三部作品分别写点东西,也算是整理一下自己在阅读中产生的一点点粗浅的思绪。这篇谈谈三部曲中的第一部——《分成两半的子爵》。
卡尔维诺的书名通常就是对故事主要情节的概括。如书名所示,这个故事讲的是一个中世纪的子爵梅达尔多在战场上被大炮轰成两半——一半恶人一半圣徒——之后的故事。
最初看到故事简介的时候,我以为这个故事是在讲每个人身上善与恶的对抗(但这种主题未免太老套庸常了),然而卡尔维诺自己在后记中说:
“他们说我心里想的是善与恶的问题,不是,它在我心中根本不存在。我没有想过善与恶,一分钟也没有。”
事实上,他想表现的是现代人的分裂、残缺、不完整与自我敌对。
故事的叙述者“我”是梅达尔多子爵的外甥。
被分成两半之后,恶的一半对“我”说:“如果能够将一切东西都一劈为二的话,那么人人都可以摆脱他那愚蠢的完全概念的束缚。我原来是完整的人,那时什么东西在我看来都是自然而混乱的,像空气一样简单。我以为什么都已看清。其实只看到皮毛而已。假如你将变成你自己的一半的话,孩子,我祝愿你如此,你便会了解用整个头脑的普通智力所不能了解的东西。你虽然失去了你自己和世界的另一半,但是留下的这一半将是千倍的深刻和珍贵。你也将会愿意一切东西都如你想象的那样变成半个,因为美好、智慧、正义只存在于被破坏之后。”
善的一半对故事中一个的重要角色帕梅拉说:“帕梅拉,这就是做半个人的好处:理解世界上每个人由于自我不完整而感到的痛苦,理解每一件事物由于自身不完全而形成的缺陷。我过去是完整的,那时我还不明白这些道理,我走在遍地的痛苦和伤痕之中却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一个完整的人不敢相信这样的事实。帕梅拉,不仅我一个人是被撕裂和残缺不全的,你也是,大家都是。我现在怀有我从前完整时所不曾体验过的仁爱之心:对世界上的一切残缺不全和不足都抱以同情。”
这两段话中让我觉得有趣的是,梅达尔多被分成两半之后,在旁人看来他是残缺了,但他的两半似乎分别都感觉到了一些过去作为完整的人时所不曾体会到的东西,比如对世界更为清晰的认知,比如仁爱之心和对众生的理解。梅达尔多似乎是在缺失了一半之后才获得了更完整的自己,而同时,一半的梅达尔多看到了所有完整的人身上的“残缺”。这显然是一种辩证的思想,每个“完整的人”身上其实都有残缺的部分,而“残缺的人”获得了属于自己的完整,“完整”和“残缺”,其实是对立统一的。
更引发我思考的是,善的一半似乎也并不是绝对的善。
善的一半想要医治麻风村里的麻风病人,他不仅打算医治病人们的身体,还打算医治他们的灵魂。他对他们进行说教,插手他们及时行乐的生活。麻风病人们在他的“救治”之下,没有了纵情寻欢的机会,苦恼无法派遣,突然感到了面对疾病的孤苦伶仃。于是麻风村中有人说:“在这两个半边之中,好人比恶人更糟。”
这段内容似乎让卡尔维诺想要表达的分裂主题更加深刻了。我想,人的分裂绝不仅仅是善与恶的对立,而是一种在外在道德规范和内在人性需求之间撕扯挣扎的过程中所产生的复杂的自我感知。这种分裂,是人在社会中成长的过程中必定会经历的一段自我探寻的过程。
所以在小说的最后,分成两半的梅达尔多在一场决斗之中,重新融合为一个完整的人,而叙述者“我”却感觉到,“置身于这种完整一致的热情中,却越来越觉得少了点什么,为此而感到悲哀,有时一个人自认不完整,只是他还年轻。”
可见,梅达尔多完成了自己从分裂到完整,从自我敌对到自我和解的过程,而对于年幼的“我”来说,这个过程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