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冈眺望怀古和阮亭韵
今年才过清明节,又见春风催暮。酒旗篱落,画舫笙歌,都傍销魂堤树。金刹斜阳,透得红霞一抹,望中绿莎如许。送韶华岁岁,江山烟雨。 相语,屈指兴亡多少,只柳影莺声无数。殿脚三千,桥头十五,断却隋皇归处。惟有醉翁几阕,髯公三过,妆点平山词赋。看骑鹤人来,吹箫人去。
“蜀冈”,在今江苏扬州市西北。“阮亭”,即作者友人王士禛的号。王士禛在担任扬州府通判期间(1660—1665)曾登高览景,写下《望远行·蜀冈眺望怀古》一词(今存于其词集《衍波词》中)。邹祗谟这首词,便是与王士禛同游蜀冈时步韵赓和之作。王士禛的原唱,景中见情,于描摹渲染扬州暮春凄迷的黄昏景色之中引出吊古之意,但只是泛泛发抒“不记离宫何处”和“忆自吴王僭窃,阿(指隋炀帝杨广)游幸,几度芜城堪赋”的感伤情绪,就收束了全篇。这首和词,虽亦沿原唱先写景后吊古的格式,却在发思古之幽情时着意营造新的意境,借以表达自己对历史人文变迁的独特感受。从艺术创新的角度看,此词是超过了原唱的。
词的上片先写登上蜀冈之顶所见的暮春晚景。开头二句,点明登临的时间是清明节之后的暮春季节,并以无情的东风送春归去所引发的慨叹,为全篇预设了一重感伤低徊的抒情氛围。接下来“酒旗”三句,写眼中所见的蜀冈近景。酒旗篱落、画舫笙歌,本为自在之物,但此时都化为词人主观化的抒情意象,因为这些眼前飘荡之景使他联想到时序的无情流逝和人事的频繁代谢,从而有“销魂”——黯然伤神之感。“金刹”三句,宕开一笔,由近景而写到远景:天边,佛寺在鲜红的晚霞映照下显得金碧耀眼;草木茂密,透露出大自然的勃勃生机。但,这远景虽美,也和刚才写到的近景一样,可惜都笼罩在烟雨暮色之中。天快黑了,美景即将隐去,怎不令人产生时序无情、韶光不再的深沉感喟!于是歇拍二句长叹曰:“送韶华岁岁,江山烟雨。”
下片具体抒写吊古的情怀。换头的“相语,屈指兴亡多少,只柳影莺声无数”三句,紧接上片写景所生发的岁月流逝、物是人非之感,转入描写扬州的历史兴衰。扬州为历史名城,数千年来,此地频频成为帝王将相及各种风流人物上演历史悲剧、喜剧的大剧场。就中最煊赫的是那位亡国之君隋炀帝。当年他开凿运河,南下游赏淮南烟花美景,久居扬州,穷极奢侈,曾几何时,落得个身死国灭、游魂无归的下场!隋炀帝下扬州的故事中最为后人所艳称的,莫过于他当时从吴越地区选取民间美女年十五六者五百人(词中称“三千”,当为艺术夸张),为其锦帆龙舟拉纤的荒唐之举(拉纤女名曰“殿角女”)。此外,唐代诗人、号称“九华四俊”之一的张乔也曾在扬州吟风弄月,留连忘返,其《寄维扬故人》诗“月明记得相寻处,城锁东风十五桥”的名句向为人所称道。然而扬州发生过的这些事,恰如昨日之日不可留。词人选取这二事作为扬州兴衰的例子,并随笔评点隋炀帝,意在反衬下面三句:“惟有醉翁几阕,髯公三过,妆点平山词赋。”其意是说:隋帝盛极而亡,魂断扬州,遗臭千年,不足称道,唯有醉翁欧阳修、髯公苏东坡所作的诗词,为扬州增添了光彩(欧阳修记扬州平山堂《朝中措》词,有“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之句,苏东坡写平山堂的《西江月》词亦有“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之语),堪称不朽。这里并不一般地哀叹历史的变迁,而是正反对比,鄙弃那些荒淫之徒,而肯定了历史精英们在扬州的人文创造,表现了词人的历史观与价值观。词的末二句“看骑鹤人来,吹箫人去”,是以两个与扬州相关的典故作结,延伸上面的吊古伤怀之意。殷芸《小说》云:“有客相从,各言所志。或愿为扬州刺史,或愿多资财,或愿骑鹤上升。其一人曰:‘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欲兼三者。”这里用“骑鹤人”隐指跑到扬州城来追逐荣华富贵的那些俗客。“吹箫人”语出杜牧《寄扬州韩绰判官》诗中“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之句,这里借指像欧阳修、苏东坡那样的在扬州有过文艺活动的骚人墨客。词人的意思是:如今像欧、苏那样的风流人物已难寻觅,扬州城留下的多是一些追逐官位和财富的凡夫俗子!这里,词人站在高处审视扬州历史人文变迁,流露出一种冷峻和超脱的气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