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送客过慈仁寺感旧
寻常弹指声中,优昙偶现空王地。海棠著锦,丁香衣紫,霞烘细细。急管哀丝,青衫白袷,嬉春情味。叹秾华电掷,风流云散,容易下,中年泪。 身是金闺倦客,赋渭城、曾过萧寺。倡条冶叶,笑人岑寂,树犹如此。只有孤松,似曾扶我,当时沉醉。倩禅灯老衲,往来指点,说花容瘁。
曹贞吉的词,在清初卓然大家。陈廷焯称赞他说:“曹升六(曹贞吉字)《珂雪词》,在国初诸老中,最为大雅。才力不逮朱、陈,而取径较正。国朝不乏词家,《四库》独收《珂雪》,良有以也。”(《白雨斋词话》)朱孝臧题其词集云:“脱尽词流芗泽习,相高秋气对南山,骎度《衍波》前。”(《忆江南·杂题我朝诸名家词集后》)认为他的词超过了同时代的王士禛。曹贞吉何以在词的领域里卓有成就?是因为他“宁为创,不为述,宁失之粗豪,不甘为描写”(曹禾语,引自康熙刻本《珂雪词》所附词话)。
这首《水龙吟》词是曹贞吉任礼部郎中时,某次送客经过慈仁寺,追怀旧时一段艳事,因而有感而作。慈仁寺,又名报国寺,在北京西南广安门内。“优昙”,无花果的一种,梵语义为瑞应,故又译作瑞祥花。“空王”,佛的尊称。“优昙偶现空王地”,乍看只不过点明慈仁寺而已,但细细品味“偶现”二字,则往事之难寻,离情之难挽,世事之无常以及“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心经》)”等感慨,都在其中。回头再看首句“寻常弹指声中”,该是多么深长的一声叹喟。佛家云“一弹指顷六十五刹那”(《翻译名义集·时分》),诗家亦有“平生多少事,弹指一时休”(唐司空图《偶书》)之句。旧地重游,旧事如云流烟散,欢聚时分竟是如此之短暂,教人情何以堪!尽管如此,当年的情事已刻骨铭心,拂之不去,挹之还来,眼前这寺中绚烂无比的海棠与丁香,不就是那“著锦”“衣紫”的伊人倩影么?静静聆听着远处的急管哀弦,细细品味着当年的“嬉春情味”,心中自然会有一种苦涩的甜蜜。然而,“怅卧青春白袷衣”(唐李商隐《春雨》)之翩翩少年,弹指之间,已至万感哀集之中年,备尝“江州司马青衫湿”(唐白居易《琵琶行》)的仕途酸辛,同是“嬉春”,今昔情味竟是千差万别,怎不教人再一次地伤痛于“秾华电掷,风流云散”!在心潮的回环往复中,作者以一掬热泪浸润了上片的忆旧内容。
过片笔致一转,先说自己对官宦生涯的厌倦(“金闺”,金马门的别名,汉武帝时的待诏之地,后代指官署),言外有失去姝丽,连做官也乏味之意,既写出自身境况,也仍然暗扣忆人。“赋渭城”,点明题中的“春日送客”,“渭城”,指王维《送元二使安西》那样的送别诗,因王诗有“渭城朝雨浥轻尘”之句,后世常称此诗为《渭城曲》;“曾过萧寺”,点明题中的“过慈仁寺”,着一“曾”字,可知时间已是回到官署之后。下面又回接上片,继续写寺中所见所感。青青枝叶,状以“倡”、“冶”二字,虽是化用李商隐“蜜房羽客类芳心,冶叶倡条遍相识”(《燕台四首》其一)之句,但却融入了作者的深沉感慨。它既暗示了伊人的歌伎身份,也不无红粉队里已无知己的怅叹。“树犹如此”,用《世说新语》所载东晋桓温“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邪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涕”之典,以抒年华老大之悲。“只有孤松”三句,化用辛弃疾“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西江月》)之句,笔力雄健,于“幽细锦丽”(朱彝尊称曹贞吉语,引自徐珂《清代词学概论》)中,见出“雄深苍稳”(陈维崧《贺新郎·题珂雪词》)之风。昔日沉醉,颇有玉山自倒的豪兴高致,如今呢?悲哀处正在于不能够淋漓沉醉。结拍紧承此意,拈出“禅灯老衲”这一枯涩形象,说明自己如今颓废,青春不再,即使伊人仍在,其“花容”月貌又岂能奈何岁月的销磨!唐人杜牧《题禅院》诗云:“觥船一棹百分空,十载青春不负公。今日鬓丝禅榻畔,茶烟轻飏落花风。”与此词结尾同一机杼。
这首词就立意说,并未超出宋人的词境,但在遣辞造句上,却往往凿空翻新。如“海棠著锦”三句,将花与人合为一体,花耶?人耶?浑然莫辨。尤其是“霞烘细细”四字,既写出云蒸霞蔚、花团锦簇的场面,也状出了这一场面形成的缓缓过程,更为绝妙的是以此为媒介,烘托出伊人春花般的容颜,堪与李白“云想衣裳花想容”(《清平调》其一)后先媲美,充分显示了其“创而不述”的特点。就全篇的结构而言,开始只写寺中所见,至过片才点出“送客”,地点移至官署中,之后又折回寺中情景,时序颠倒,场景交错,乍读来不免迷离扑朔。其实,作者乃是以情感的流动为线索,虽说不合诗文成法,却完全符合生活实际。这种“离而得合”的结构方式,倒与西方现代派的所谓“意识流”写法有些不谋而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