僮得前词,泣不忍去,复成此阕
暗里惊闻泣。一声声、无端惹我,青衫又湿。多病经旬谁得似?欲共候虫秋蛰。尔似燕、旧巢还入。典尽衣裘频拥絮,更同扶、瘦影当风立。浑不怕,霜华袭。 八年侍我肩差及。笑囊空、新诗屡付,佣钱未给。费尔一杯村落酒,为我解除狂习。说月好、今宵初十。楼上三更云气净,看星辰如豆天如笠。吟正远,催归急。
与一般写景抒情或即事抒情的词不同,这是一首写法颇为别致的叙事词。为了便于了解此词所叙之事的来龙去脉和作者借此寄寓的特定感情,这里先介绍一下小序中所说的“前词”及此事的起因。
洪亮吉年轻时有一个贴身侍候的书僮,名叫窥园。窥园跟随主人八年,尽心尽力,善解人意,主仆情谊很深。但窥园体弱多病,已难胜任主人的差遣。这一年秋天,洪亮吉科举考试名落孙山,窥园就辞别亮吉意欲归去。亮吉感念八年情谊,依依难舍,就填了一首《金缕曲》,沽酒唱词以送之。其词云:“衣薄还如纸。最凄凉、前宵毷氉,今宵送尔。八载追随无别事,伤病伤离伤死。总误尔、朝饥饮水。苦访虫鱼摩篆籀,但论才、尔便成佳士。休更作,朱门使。 无家我共僧居寺。只萧萧、寒云丙舍,尚堪南指。入梦总从吾父母,醒处怕逢妻子。况薄命、久无人齿。明日出门谁念我?就飘蓬断梗商行止。尔去矣,泪流驶。”情真意挚,唏嘘之态毕现。窥园被词情感动,不忍离去。洪亮吉感激之余,再填《金缕曲》一首以记其事。
此词出于纪实和抒写真情实感之需,通篇不事藻绘,基本不用典,而全出之以朴质无华的语言和清疏流畅的记叙。上片,描绘“僮得前词,泣不忍去”的动人情景和词人深受感动的过程。“暗里惊闻泣。一声声、无端惹我,青衫又湿”,开头三句,以听觉形象的描摹为主,叙写主仆二人分手之际依依不舍的凄凉情景。从那首送别窥园的“前词”中“今宵送尔”之句可知,这一台“主”送“仆”的别宴,是在黑夜举行的。这里用“暗里”呼应前词,表明书僮去而复归的整个事件都是发生在这个凄凉之夜。一个“惊”字,活脱脱地表现出事态发展既出于意料之外、却又似在预期之中的复杂心理。“青衫”句暗用白居易《琵琶行》“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而又浑化无迹,使人不觉是用典,恰切地描绘出词人此时悲喜交集的情态。以下“多病”二句补叙主仆二人自主人落第以来多日贫病交加、有如秋蛰寒虫的惨状,更加浓了事件发生的悲凉气氛。“尔似”一句逆入,以比喻之笔写窥园去而复归,令词人感到欣慰。以下从“典尽”到上片末为叙事的第四个层次,写主仆二人同甘苦共患难的生活,实即暗示窥园之所以去而复回,是因为主仆之间情谊已深,几乎已成为一体,难以剖分。
词的下片,从头回忆八年来主仆相依为命的生活,充分地写出了这种已经消除了主、奴等级界限的人情美。词人饱含着一种近乎慈父的感情与书僮叙旧,亲切地向他絮叨着:“八年来,你一直尽心尽力地侍候我这个穷书生,刚进我家门时你还是个小孩子,如今你已成年,个头长得差不多可以与我并肩而立了。可叹可笑的是,我囊空如洗,只会不断地写诗交给你收藏,却一直连佣工钱也没有付给你!但你丝毫没有因此而对我懈怠,你常常费心为我沽来村中酒,为我解除狂荡的坏习性。今夜我们要分手了,月亮却分外美好,原来已是月初十。楼上已打三更,天空云气洁净,放眼看去,稀疏的星斗如豆粒点缀在夜幕上,天宇覆盖地面犹如一个大斗笠。夜色多美好,你舍不得我,我更舍不得你,我正曼声长吟着送别你的词句,催你归去的声音却一阵急似一阵。”全篇以记事始,以记事终,目的却不单是记事,而是即事寄情,因而此词虽具叙事文学的特征,却兼有浓郁的抒情色彩,读来十分耐人寻味。
词是一种篇幅有限的长短句抒情诗,一般说来不太适宜于用来叙事。自宋代以来,为了多方面地表现生活的需要,少数词人尝试用词来写故事,或用联章体,或用单篇慢词,叙述一件事。但多属偶一为之。到了清代,随着词学的“中兴”,扩大词的表现功能成为众多词人的共同追求。词的空间容量得以扩展,乃至出现为数众多的以铺叙展衍为能事的叙事词,这是清词比之前代的一大进步。洪亮吉的这两首近乎联章的《金缕曲》,便是清词叙事艺术发展的一个实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