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检丛纸中,得花瓣一包,纸背细书辛幼安“更能消、几番风雨”一阕,乃是京师悯忠寺海棠花,戊辰暮春所戏为也。泫然得句
人天无据,被侬留得香魂住。如梦如烟,枝上花开又十年。 十年千里,风痕雨点斓斑里。莫怪怜他,身世依然是落花。
一包旧藏的花瓣,触发了词人惆怅的诗思,这多么像俄罗斯诗人普希金的那首著名的《小花》!有一次普希金在书页中发现了一朵枯萎的小花,引起他许多“奇异的想像”,他猜度着:是什么人、在什么时候、为了什么原因摘下这朵小花?他现在在何处?是否也枯萎了,犹如这花朵?略有不同的是,龚自珍的这包花瓣用不着猜想,他分明记得,那是十年前在北京悯忠寺(即今法源寺)亲自拾取的。当时他年仅十七岁,也正是人生的花季。而收集这些花瓣的原因,是有感于辛弃疾的词句:“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更何况落红无数!”(《摸鱼儿》)也许他当时还忆起《红楼梦》中黛玉葬花的故事,与她那“花谢花飞飞满天,红销香断有谁怜”的感喟相共鸣?也许他当时珍藏这包落花,其实意在珍藏自己的青春?这真是:伤心皆由怜花发,古今中外诗思同。
但此刻,当诗人重睹这十年前的枯蕊,却“泫然”流涕,难以自持,因为这花瓣联结着他的青春,象征着他自己十年来的遭际。所以在词中,咏花与咏人,咏物与咏己,简直难以分辨。“人天无据”,是什么神秘的力量在左右着万物的命运?当年自己出于一时的心血来潮,或者说出于稼轩词偶然的触发,为这些花瓣保留下一缕“香魂”,使它们免于化作污泥与尘埃。而自己呢?有谁能为自己保留下青春的影像?是谁在主宰着自己十年来的沉浮?十年后,千里外,往事真是“如梦如烟”。人生的风风雨雨,科场的蹭蹬失意,在心灵中留下多少伤痕。犹如这花瓣,虽仍然“斓斑”,文采鲜明,却毕竟已经枯萎、干瘪。末尾“莫怪怜他,身世依然是落花”,将作者的心事和盘托出:不要奇怪我何以怜惜这包已经干枯的花瓣吧,因为我的身世同样也是落花呀!真是亦花亦人,即花即人,花、人一体了。
是的,这首词的情调是低沉的。但龚自珍毕竟是龚自珍,这位中国近代诗史的开山人物,这位呼唤变法图强的思想家,这位使梁启超、黄遵宪、柳亚子等低首膜拜的诗人,他的作品更多的是高亢酣畅的方面,如“叱起海红帘底月,四厢花影怒于潮”(《梦中作四截句》其二)的豪壮,如“落花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己亥杂诗》其五)的慷慨。这是读者应当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