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闻隔墙歌吹声
阑珊心绪,醉倚绿琴相伴住。一枕新愁,残夜花香月满楼。 繁笙脆管,吹得锦屏春梦远。只有垂杨,不放秋千影过墙。
这是一个温馨美好而又感伤无奈的残夜。长夜静静地流逝,快要“流尽”了,此时,花香经过彻夜的酝酿,已到了最芳馨最浓郁的时候,而明月虽已西斜,但词人所居的楼头,却依然清辉洒遍,这难道不是最温馨美好的夜晚么?此时,若得良朋佳侣,携手楼头,同浴香氛,共赏月华,人生的赏心乐事,又何以逾此?然而,景是如此之景,人却非如此之人。此时的词人,刚从春梦里醒来,他情绪低落,百无聊赖,一张绿绮琴倚在身边,却因醉意未消,无力拨弄,一枕的愁还氤氲于床头,那自然是一场春梦给他新添的愁云了。在如此美好的春夜里,他为何沉醉、为何心绪不快、为何愁恨萦梦,为何如此感伤无奈?
这首小词的上片,就为我们展现了一个如此充满疑问的场景。
过片“繁笙脆管,吹得锦屏春梦远”,似乎是个答案。“锦屏春梦”,这当然是一场好梦,虽然我们暂且还不知梦的内容,但这四字中流露出来的风流富贵气息,还是可以感知到的。然而,结合词题可知,当春夜将尽、词人春梦正甜之际,从隔墙邻宅却传来一片歌吹(歌唱和吹打)声,那繁密的笙乐、清脆的管乐,便如一阵风似地,顿时将一场好梦吹得无影无踪了。
于是词人情绪低落了,于是好梦既被悟到难以成真,词人又添了一枕新愁了——这似乎是很顺理成章的答案。
然而,奇怪的是,词人为何不对这惊醒自己好梦的歌吹声作一番抱怨,却反而来到楼头,眺看歌吹声所来的邻宅,叹息一声“只有垂杨,不放秋千影过墙”呢?他非但不抱怨邻宅送来歌吹声,而且还希望邻宅送来的东西越多越好;他所抱怨的,只是邻宅墙边那枝条万千的垂杨太茂密了,以至将那后园的秋千影子(夜残月西,月光本可投送秋千影过来)阻住不放,不让它随着笙管声一起来到墙的这边。
这就是本词的妙味所在。虽然词人说得如此朦胧、含蓄、幽渺,使人不忍凿破混沌,但这层妙味不解开,词的鉴赏也不能完成。因此,笔者只能违背词人本愿,强作解人了——
最后二句中,“秋千”二字最引人注目。秋千与笙管彻夜一样,都是富贵人家的象征,而作者做的是富贵风流的“锦屏春梦”,然则他的梦境,与现实中的富贵邻家,有无可联系之处呢?此其一。其二,秋千是闺中的游戏,晚上的秋千影虽然不曾过墙,但白天少女们蹴秋千时的轻快笑声、天真娇语,却极易传过墙来。闻其声而不睹其人,词人能不白日劳思、夜来成梦?笙管吹散好梦,固然可恼,但念及笙管与白天的笑语来自同一方向,又怎能不变恼为怅,怅恨笙管之外无他物同时传来?
如此说来,“只有垂杨”二句,是景语,亦是情语,只不过它不像“多情却被无情恼”那么说得露骨,而是含蓄、沉着,但一旦被人悟出,其滋味倍觉深长。
这二句的妙味如能品到,则上片的种种,回顾起来也都非闲笔了。词人何以“醉”?自是渴欲见人而不能,只能为徒闻娇音而烦闷、而借酒浇愁。词人何以“倚绿琴”?自是有一片琴心而未敢唐突表露。词人何以言“花香月满楼”?当然是为如此良宵佳侣却咫尺天涯而惋恨。种种草蛇灰线,亦可证明此词在布局谨严的同时,并处处体现出含蓄的特征,非止后二句为然。含蓄不尽,乃是本词的风格特征。
对“秋千”的解说,自是笔者的猜测,并无实据,但有一个旁证,可为笔者一助。“只有”二句,显然是脱胎于北宋张先那有名的“三影”中的一影,即“那堪更被明月,隔墙送过秋千影”(《青门引》)。虽然作者是为不睹秋千影而伤神,张先是为睹影而伤神,但他们都实在是为秋千上的人不得而见伤神,这一点却是共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