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恋花 况周颐

        柳外轻寒花外雨。断送春归,直恁无凭据。几片飞花犹绕树,萍根不见春前絮。  往事画梁双燕语。紫紫红红,辛苦和春住。梦里屏山芳草路,梦回惆怅无寻处。
        读这首词,令人联想到秦观的名篇《浣溪沙》:“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二词的不同处先不去说,且看其相同处:其一,写的都是暮春之景,抒的都是惜春之怀。其二,都用了“轻寒”、“飞花”、“雨”、“屏”这些“道具”。其三,词中的主人公都若有若无,而且也不占重要位置。其四,最重要的,二者都是纯粹的感伤春归之作,不含有其他因素(例如,不似辛弃疾的《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饱含政治激愤,亦不似晏小山《鹧鸪天(一醉醒来春又残)》兼具怀人之意)。
        那么,作为后来者的况蕙风,在有了这么些相同处的同时,又如何表现其卓然独立而无愧于前贤之处呢?且看:“柳外轻寒花外雨。断送春归,直恁无凭据。”蕙风也是以“轻寒”(一种可感而不可见的春末寒意)起调的,然而这个起调,却并无秦词那种轻灵杳邈之感,两个重重的“外”字,将词的画面、也将读者被画面唤起的感受,分为截然两半:近处,犹有柳、犹有花、犹有春意在;柳外花外,却是消蚀春意的轻寒和洗却春意的雨。此情此景,遂使作者责备轻寒和雨,也使词的开头便笼上了怨恨之气——柳花犹在,你们就把春天断送了,有何凭据?你们就这样无凭无据地送春归去,简直……
        开头三句,便挑起了一对矛盾,发出了一声怨恨。然而,这果然是矛盾的么?轻寒与雨果然是无凭据地断送春归么?非也,作者也自知这个“非也”——“几片飞花犹绕树”,诚然,就作者恋春的眼里看去,还有飞花在绕着春树恋恋地不愿落入尘埃;但是,在作者伤春的心底,却也已感知到这不是秦观的“自在飞花”,它们不会自在翩翩,绕树之后,必然零落树下。更何况,几片飞花虽可证明春在,但“萍根不见春前絮”,传说浮萍乃柳絮所化,如今萍根处已看不见春絮,春絮已尽化为萍,这不是更可证明春已尽、春当归了么?
        这二句中的飞花犹在和春絮不见,又是一对矛盾,然而,作者对此,已不能再发出怨恨,只会作无奈的叹息。于是,整个上片,便以作者指责他物“无凭据”始,而以暗中承认“无凭据”的是他自己终。
        阻遏春归既已成绝望,下片不得已而转入回忆。“往事画梁双燕语。紫紫红红,辛苦和春住。”这三句借燕语来寄托作者的心声。其中用了“画梁”二字,则双燕的交谈正在主人公所居处,听来便觉真切,是看似无用而实不可少之笔。“紫紫红红”四字,措词更为考究,这两组叠字,前一字都是作使动词用,后一字仍为名词,犹言“使紫者紫,使红者红”,谓燕子一春奔忙,殷勤供花,使各色花朵都能尽情开放、遂其天性生长。如此解释,始能与“辛苦和春住”相连。
        燕子的“辛苦”,自然是作者“辛苦”为春的象征。但“辛苦”所得的绚丽春景,却不能令作者有所慰藉,因为这全成了“往事”,只可回忆、不可复得。作者对现实绝望了,便转入梦境之中。梦境倒是能给人慰藉的,“梦里屏山芳草路”,那里面的春草萋萋,宛如画屏上所绘的那么美好。然而,梦终有醒来之时,“梦回惆怅无寻处”,词至最后,作者又堕入“梦里”与“梦回”的矛盾之网中,给纠缠得不能自解,只能叹息一声“惆怅”而已。
        这首词虽然读来似颇流畅,浑然一体,其实如上所言,是由四层意思组成的:因春归而情急、遽加指责,细想乃知指责不当,于是为回首往事而苦,最终避入梦境而又难以久避。于斯可见作者为春尽而愁肠百结、无奈万端的痴情伤心。之所以看似流畅浑然,其原因盖有二:一是其语皆沉著,除“断送”略显恨意,“惆怅”说得稍明之外,无一语在字面上可显现作者主观感情。这也符合作者“重拙大”中的“重”字标准。(《蕙风词话》:“重者,沉著之谓,在气格不在字句。”)二是各层意思之间看不到强烈的转折之痕迹,上片似都在写景,下片似都在叙情。这也体现了作者“当于无字处为曲折,切忌有字处为曲折”(同上)的艺术追求。
        现在回到文章开头的问题。秦观的词,前人已有定评,谓其风格是宛转幽怨,其中所含的愁思亦如“淡烟流水”一般。而蕙风此作,虽与秦词有种种共同点,但如上所分析,却是貌为沉著而实怀有穷愁无路的沉痛的。他在词中所表达的那种百计挽回春天而不得的惆怅,是秦词中所没有的。蕙风的胸臆间充积着前人的佳作,且日以之陶冶性情,但因他总是在“沉思独往”(叶恭绰《广箧中词》),故所作亦常能不效颦于前人而卓然自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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