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 定
据鞍指挥八千兵, 昔日中原几战争。
追鹿已无秦社稷, 逝骓方叹楚歌声。
英雄事往人何在? 寂寞台空草自生。
回首云山青矗矗, 黄流依旧绕彭城。
这是一首吊古诗。戏马台在今江苏徐州城南,高数十仞,项羽因山筑台,以观戏马,故名(见《徐州志》),是项羽在古彭城的重要遗迹。
项羽在秦朝末年与其叔父项梁,响应陈胜、吴广的号召,起兵抗秦。在推翻暴秦的斗争中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在和刘邦的斗争中归于失败。“成则王,败则寇”,他的身后冷落得很。只有司马迁满怀激情写出了《史记》中的《项羽本纪》,详细而生动地叙写了他的英雄业绩,并予以热烈的赞扬。魏晋南北朝的文学作品很少涉及他。东晋末年,刘裕北伐,屯兵彭城,重阳日游戏马台,令当时著名诗人谢瞻、谢灵运等作诗欢送孔靖东归。在戏马台上作诗,照理总该提到项羽了,而二谢的《九日从宋公(刘裕时封为宋公)戏马台集送孔令》(见《文选》卷二十)的两首诗中竟无一语及之,项羽似乎已被人遗忘。在唐代,现存的近五万首诗篇中,有关项羽的作品也只有十多篇。对他责备的多,同情的少。有的把他的失败归之于无宏图远略,例如李白《登广武古战场怀古》诗中说:“楚灭无英图,汉兴有成功”;有的把他的失败归之于天命,例如孟迟的《乌江》诗中说:“中分岂是无遗策,百战空劳不逝骓。大业固非人所及,乌江亭长又何知!”都是以成败论人,而把他的历史功绩完全抹杀。宋朝诗人看得起他的也很少。苏东坡在徐州修建黄楼,缺乏木料,把霸王厅拆掉,反映出项羽在此老心目中的地位是微不足道的,而吕定这首《戏马台》诗则是别具卓见、情味深长的作品。
项羽在吴中起兵反秦后,率领八千子弟兵渡江而西,及渡淮河,已发展到数万人,大军浩浩荡荡,挺进中原地区,向秦王朝发动了强大的攻势。登上戏马台,很自然地会想起这些往事,诗的开头两句“据鞍指挥八千兵,昔日中原几战争。”起势雄伟,只两句已描绘出一位叱咤风云的人物形象,“据鞍”二字尤见神采,且隐伏第四句诗意。两句诗里既未点出项羽姓名,也未标出霸王称号,即使抛开题目,也可以立即辨认出这个人物形象非项羽不足以当之。
颔联“追鹿已无秦社稷,逝骓方叹楚歌声”。上句盛赞他推翻秦朝的历史功绩,下句慨叹他的失败。“追”字本应作“逐”,为了调整音节,改“逐”为“追”。“逐鹿”出自《汉书·蒯通传》:“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颜师古注引张晏曰:“以鹿喻帝位也。”本意是说,秦朝的残暴统治激起了人们的反抗,群起而攻之,要夺取它的政权。但在这里除了用本意以外,还有另一种涵义,即指巨鹿救赵之战。这是项羽指挥的反抗秦朝的一次大规模的战争,结果杀了秦朝大将王离,招降了秦军主帅章邯,秦军主力全部投降,决定了它必然灭亡之势。所谓“已无秦社稷”,是说它的政权土崩瓦解。经过这一战,项羽威名大振,成为诸侯之首,实际上已掌握宰割天下大权,这是他的鼎盛时期。又经过五年的较量,刘邦胜利,他失败了。“逝骓”一词出自垓下之围中项羽和虞姬诀别时所唱的歌辞:“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他听到楚歌四起,以为汉兵尽得楚地,乃突围南逃,到达乌江北岸自杀。从“追鹿”到“逝骓”,经过了一个错综复杂的斗争过程,但这两句诗语却把它形象地概括出来,两句诗构成了两个生动的历史画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诗情跌宕,而又对仗工切,声调谐婉,可以看出诗人对史事的烂熟于胸以及在诗的语言艺术上的锤炼功力。
以上四句写项羽的生前,以下四句写他的身后。
颈联两句紧承颔联,抒发感慨。惊天动地的事业尽成往事,叱咤风云的人物已不可得见。戏马台是他当年观戏马的地方,可以想象,当他在这里时,曾出现过三军欢呼、万马腾跃的壮观场面,而今天呢?“寂寞台空草自生”。“台空”表明台上已空无一物,原来的建筑物已荡然无存,所看到的是“草自生”,这个“自”字用得很精,它表现出台上杂草纵横,无人料理。“寂寞”,“台空”,“草自生”,层层递进,描绘出台上的荒凉景象。这两句诗所表露的思想感情很耐人寻思,可以体会出诗人是在怀古伤今,且有自伤的成分。吕定活动在南宋中期,历任武职,做过殿前都指挥,龙虎上将军。南宋衰微的政治形势他是很清楚的,作为一个能诗的将军,他很懂得一个杰出人物会对政局起多么大的作用,他希望有一位像项羽这样的人物出来,恢复中原,重整山河。他这种意思,细玩“人何在”三字可以体会得到。他没有、也不可能认识到,南宋小朝廷对金的屈辱妥协已成为不可改变的国策,任何英雄人物也不可能施展他的才略,只要稍露锋芒就会被扼杀,岳飞的结局就是明证。又因为他本人也是一位将军,功勋盖世的项羽,身后尚且这样冷落,他本人呢,不言而喻,他自然地会对项羽身后的冷落产生伤感情绪,这种情绪在下句里表露得比较清楚。伤今与自伤就构成了这两句诗苍凉凄楚的情调。最后两句“回首云山青矗矗,黄流依旧绕彭城”,以自然形势作结。人事的变化是很快的,自然界的变化是极为缓慢的,往事已越千年,而彭城四周的青山如故,绕城的黄流依然,那么,将来的历史又是怎样发展呢?这就要让读者、后人去体会了。
这首诗立意高,用意深,情韵兼胜,毫无腐气,在宋人的同类诗中自是优秀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