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 袤
万里江天杳霭, 一村烟树微茫。
只欠孤篷听雨, 恍如身在潇湘。
淡淡晓山横雾, 茫茫远水平沙。
安得绿蓑青笠, 往来泛宅浮家!
尤袤这两首六言诗,题于米友仁(字元晖)所画《潇湘白云图》后。这卷水墨画约丈余,是米友仁的代表作,卷后有谢伋、尤袤、洪适、洪迈、朱敦儒、朱熹等南宋十几位名人题跋,历代多有著录,现藏上海博物馆。尤袤有跋有诗,诗后署款为“淳熙辛丑中春十八日,梁谿尤袤观于秋浦”。淳熙辛丑,即宋孝宗淳熙八年(1181)。这时尤袤五十五岁,正提举江东常平。秋浦即今安徽贵池。
两首诗虽可相对独立,但实为紧密结合的整体。诗人在构思时,是先有一个主意,然后才谋篇遣词,分写为两首的。两首的结构相同,都是前两句对画中景物作客观描写,后两句是诗人看画的主观感受,但两首的次序却不可颠倒。
“万里江天杳霭,一村烟树微茫。”从大处落墨,展现出画卷的全局,远处是万里江天,近处是一村烟树,杳霭微茫,一派烟雨迷蒙的景象。只这十二个字,便摄取了小米山水的特点,长江中下游寥阔的山川是他画里云山的原型,淡墨渍染,浓墨点簇的技法表现了夏天变幻无端的云情雨意。“只欠孤篷听雨,恍如身在潇湘”,两句是倒装,赞叹观赏小米画笔如见真山水,好像已置身于潇湘之上,只不过没有真的坐在船上听雨罢了。人们在观赏真山水时,往往感到江山如画,诗人在观赏画时,又感到画如江山。黄山谷《题郑防画夹》:“惠崇烟雨归雁,坐我潇湘洞庭。欲唤扁舟归去,故人言是丹青。”在赞美画如江山这个意思上,尤与黄相同,但就整首诗而言,尤对画的描写更具体而有特色。
一般说来,尤袤题米画,有了第一首,已可算是完成了任务。然而,他才思未尽,还要补充,还要深入。“淡淡晓山横雾,茫茫远水平沙。”这并非第一首前两句意义的重复,而是潜心玩味后所写出的小米画的精微奇妙之处。一句说山,一句说水,真是气韵生动,难得的艺术成就。大画家李唐有诗曰:“雪里烟村雨里滩,看之容易作之难。”大凡作画,静态易,动势难;明确肯定易,缥缈超忽难;写形易,传神难。山横雾、水平沙,还不难画;进而表现特定的时间和空间的态和势,就不那么容易了;再进而“淡淡”、“茫茫”,传达出山水的风姿神韵,足以移观者之情,境界就更高了。这样,小米墨戏幻化的不可思议之妙,也就轩豁呈露了。诗人进入这个画境,归返自然的遐想,也就油然而生——“安得绿蓑青笠,往来泛宅浮家!”第一首的“恍如身在潇湘”,还是暂时置身其间,而这两句则由艺术的审美活动,深入到人生的理想追求。画中的境界确是令人神往的,可是,要披戴绿蓑青笠,就得抛弃纱帽官服;长在江湖之上泛宅浮家,也就免除了尘俗的纷烦和仕途的荣辱。这在诗人确是个矛盾,“安得”二字,便是发自内心的感慨。如此结束全篇,同时也是对小米画更高的评价: 能绘出如此境界的画家,其人之清高绝俗不言可知。
两首诗珠联璧合,不可分离,第一首待第二首而深,第二首也须合第一首而全。这确是宋人题画诗的上选,读者也可由此领会到一题分章的写法。
六言绝句并不多见,其原因为,一是单音节字的使用颇受限制,而单音节的字在近体诗中,常是诗人用心锤炼的诗眼所在;二是与五、七言诗相比,声调显得单调平缓。此体始于唐人,但作者甚少,洪迈《万首唐人绝句》中收录尚不足百首。到了宋代,作这一体的远比唐人多,王安石、苏轼、黄庭坚诸大家都有佳作。每首六言四句为两联,一联之中要求平仄相对,如“万里江天杳霭,一村烟树微茫”,便是“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平平”。其与五、七绝不同的是,不以失粘为病,如“一村烟树微茫”与“只欠孤篷听雨”(“仄仄平平平仄”),便不相粘连。但也有不失粘的,如“留春一日不可,种树十年未成。芳草断肠花落,绿窗携手莺声”(刘辰翁《春归》)。一句之中,通常读成三节,两字一顿,如“淡淡——晓山——横雾,茫茫——远水——平沙”。间或也有读成两节,三字一顿的,如“广平作——梅花赋,少陵无——海棠诗”(陆游《杂兴》)。四句两联中,一般是前联要求工整的对仗,如尤袤这两首的前联。也有前后两联都对仗的,如“买田何须近郭,作屋却要依山。青松共我终始,白鸟随人往还。”(彭汝砺《拟田园乐》)也有两联都不对仗的,如王安石《题西太一宫壁》的第二首。六言绝句有较多的佳作,也是宋人在中国诗史上的新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