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最美的炊烟
托尔斯泰的坟墓,是世间最美的坟墓,美在托翁的伟大成就和高尚人格与他死后安息的墓地之朴素形成的巨大反差。北极村一个俄罗斯老妇人房屋内飘出的炊烟,也不过是村内几十户人家飘出其中的一缕最平凡的炊烟而已,怎么会是世间最美的炊烟呢?
暮色中的炊烟
迟子建
炊烟是房屋升起的云朵,是劈柴化成的幽魂。它们经过了火光的历练,又钻过了一段漆黑的烟道后,一旦从烟囱中脱颖而出,就带着股超凡脱俗的气质,宁静、纯洁、轻盈、缥缈。无云的天气中,它们就是空中的云朵;而有云的日子,它们就是云的长裙下飘逸着的流苏。
那时煤还没有被广泛作为燃料,家家户户的火炉吞吃的,自然就是劈柴了。劈柴来源于树木,它汲取了天地万物的精华,因而燃烧后落下的灰烬是细腻的,分解出来的烟也是不含杂质的,白得透明。
如果你晚霞满天的时候来到山顶,俯瞰山下的小镇,可以看到一动一静两个情景,它们恰到好处地组合成了一幅画面:静的是一幢连着一幢的房屋,而动的则是袅袅上升的炊烟。房屋是冷色调的,而炊烟则是暖色调的。这一冷一暖,将小镇宁静平和的生活气氛给完美地烘托出来了。
女人们喜欢在晚饭后串门,她们去谁家串门前,要习惯地看一眼这家烟囱冒出的炊烟。如果它格外地浓郁,说明人家的晚饭正忙在高潮,饭菜还没有上桌呢,就要晚一些过去;而如果那炊烟细若游丝、若有若无,说明饭已经吃完了,你这时过去,人家才有空儿聊天。炊烟无形中充当了密探的角色。
一般来说,早晨的炊烟比较疏朗,正午的隐隐约约,而黄昏的炊烟最为浓郁。人们最重视的是晚饭。但这只是针对春夏秋三季而言的。到了冬天,由于天气寒冷,灶房的火炉几乎没有停火的时候,家家的炊烟在任何时刻看上去都是蓬勃的。这时候,我会觉得火炉就是这世上最大的烟鬼,它每时每刻都向外鼓着烟,它吞吃的那大量的劈柴,想必就是烟丝吧。
炊烟总是上升的,它的气息天空是最为熟悉的了。但也有的时候气压过于低,烟气下沉,炊烟徘徊在屋顶,我们就会嗅到它的气息。那是一种草木灰的气息,有点微微的涩,涩中又有一股苦香,很耐人寻味。这缕涩中杂糅着苦香的气息,常让我忆起一个与炊烟有关的老女人的命运。
在北极村的姥姥家居住的时候,我喜欢趴到东窗去望外面的风景。窗外是一片很大的菜园,种了很多的青菜和苞米。菜地的尽头,是一排歪歪斜斜的柞木栅栏,那里种着牵牛花。牵牛花开的时候,那面陈旧暗淡的栅栏就仿佛披挂了彩带,看上去喜气洋洋的。在木栅栏的另一侧,是另一户人家的菜地,她家种植了大片大片的向日葵。从东窗,还能看见她家的木刻楞房屋。
这座房屋的主人是个俄罗斯老太太,我们都叫她“老毛子”。她是斯大林时代避难过来的,早已加入了中国国籍。北极村与她的祖国,只是一江之隔。所以每天我从东窗看见的山峦,都是俄罗斯的。她嫁了个中国农民,是个马夫,生了两个儿子。她的丈夫死后,两个儿子相继结了婚,一个到外地去了,另一个仍留在北极村,不过不跟她住在一起。那个在北极村的儿子为她添了个孙子,叫秋生。秋生呆头呆脑的,他只知道像牛一样干活,见了人只是笑,不爱说话,就是偶尔跟人说话也是说不连贯。秋生不像他的父母很少登老毛子的门,他三天两头就来看望他的奶奶。秋生一来就是干活,挑着桶去水井,一担一担地挑水,把大缸小缸都盛满水;再抡起斧子劈柴火,将它们码到柴垛上;要不就是握着扫帚扫院子,将屋前屋后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所以我从东窗常能看见秋生的影子。除了他,老毛子那里再没别人去了。
那时中苏关系比较紧张,苏联的巡逻机常常嗡嗡叫着低空盘旋,我方的巡逻艇也常在黑龙江上徘徊。不过两国的百姓却是友好的,我们到江边洗衣服或是捕鱼,如果看见界河那侧的江面上有小船驶过,而那船头又站着人的话,他们就会和我们招手,我们也会和他们招手。我那时最犯糊涂的一件事就是:为什么喝着同一江的水,享受着相同的空气,烧着同样的劈柴,他们说的却是另外一种我们听不懂的语言,而且长得也和我们不一样,鼻子那么大,头发那么黄,眼睛又那么蓝?
那时村中的人很忌讳和她来往,因为一不留神,就会因此而被戴上一顶“苏修特务”的帽子。她似乎也不喜欢与村中人交往,从不离开院门,只呆在家里和菜园中。我到玉米地里时,隔着栅栏,常能看见她在菜园劳作的身影。她个子很高,虽然年纪大了,但一点也不驼背。她喜欢穿一条黑色的曳地长裙,戴一条古铜色三角巾。她脸上的皮肤非常白皙,眼窝深深凹陷,那双碧蓝的眼睛看人时非常清澈。我姥姥不喜欢我和她说话,但有两次隔着栅栏她吆喝我去她家玩,我就跃过栅栏,跟着她去了。我至今记得她的居室非常整洁,北墙上悬挂着一个座钟,座钟下面是一张紫檀色长条桌,桌上喜欢摆着两个碟子,一只装着蚕豆,一只装着葵花籽,此外还有一个茶壶、一个茶盅和一副扑克牌。这桌子上的东西展现了她家居生活的情态,喝茶,吃蚕豆,嗑瓜子,摆扑克牌。她的汉语说得有些生硬,好像她咬着舌头在说话。她把我领到家后,喜欢把我抱起,放在一把椅子上。我端端正正地坐着的时候,她就为我抓吃的去了。蚕豆、葵花子是最常吃的,有的时候也会有一块糖。我自幼满口虫牙,硬东西不敢碰,而她虽然已是个老人,牙齿却格外地坚实,嚼起蚕豆有声有色的,非常轻松和惬意。与她熟了后,她就教我跳舞,她喜欢站在屋子中央,扬起胳膊,口中哼唱着什么,原地旋转着。她旋转的时候,那条黑色的裙子就鼓胀起来了,有如一朵盛开的牵牛花。她外表的冷漠和沉静,与她内心的热情奔放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北极村的很多老太太都缠过足,走路扭扭摆摆的,且都是小碎步;而老毛子却是个大脚片子,她走起路来又稳又快,我那时把她爱跳舞归结为她拥有一双自由的脚,并不知道一双脚的灵魂其实是在心上。
那些不上她家串门的邻居,其实对老毛子也是关心的。他们从两个途径关心着她,一个是秋生,一个就是炊烟了。人们见了秋生会问他,秋生,你奶奶身体好吗?秋生嘿嘿地笑,人们就知道老毛子是硬朗的。而我姥姥更喜欢从老毛子家的烟囱观察她的生活状况,那炊烟总是按时按晌地从屋顶升起,说明她生活得有滋有味的,很有规律。大家也就很放心。
冬天到来的时候,园田就被白雪覆盖了。天冷,我就很少到老毛子家去玩了。玻璃窗上总是蒙着霜花,一派朦胧,所以也很少透过东窗去看那座木刻楞房屋了。她家的炊烟几时升起,又几时落下,我们也就不知晓了。
老毛子在冬季时静悄悄地死了,她是孤独地离开这个冰雪世界的。那几天秋生没过来,人们是通过她家的烟囱感觉她出了事的。住在她家后一趟房的人家,每天早晚抱柴生火时,总要习惯地看一眼老毛子的烟囱,结果她连续两天都没有发现那烟囱冒出一缕炊烟,知道老毛子大事不好了,于是喊来她的家人,进屋一看,老毛子果然已经僵直在炕上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在暮色苍茫的时分看到过那幢房屋飘出炊烟,尽管村子里房屋的炊烟仍然妖娆地升起,但我总觉得最美的一缕已经消逝了。
赏析:
《暮色中的炊烟》,描写了北极村的炊烟及与炊烟相关的俄罗斯老妇人“老毛子”,她们都是那样地唯美,尤其是苦涩中散发出来的清香,更让人倾心、赞叹不已,赞叹那是世间最美的炊烟。
作者首先描写了炊烟的人格美。暮色中的炊烟,她是那样地超凡脱俗——她是房屋升起的云朵,是檗柴化成的幽魂;她宁静、纯洁、轻盈、缥缈;暮色中袅袅上升的炊烟,她烘托了小镇宁静平和的生活气氛;暮色中欢腾而持久的炊烟,更是北极村人忙碌而富足的标志;在有风的日子,人们可以嗅到她散发出苦香的味道。
接着又描写了“老毛子”这个俄罗斯老妇人的人格美。她的命运与炊烟的味道相似——苦香。
先说苦。这个俄罗斯老太太,人们不叫她名字,而称她“老毛子”,这和称呼“美国鬼子”、“倭寇”、“匈奴”虽有些区别,但这戏谑中多少也带有点种族歧视的味道;她加入中国国籍,是斯大林时期避难过来的,为何避难,不得而知,但想必是生活不如意,迫不得已加入中国国籍,加入中国国籍并没有得到善待;婚姻及家庭生活也并不如意,嫁个农民也许并非心甘情愿,只是情非得已,丈夫又早死,不能白头到老,两个儿子,一个远离她而去,如黄鹤一去不复返,另一个虽近在咫尺,却似天涯海角,老死不相往来,只有一个心智不全的孙子常来看望她,帮她做家务;她一个人舔尝晚年孤独凄凉,村里人不敢与她来往,害怕被戴上苏修特务的帽子,因而她只能生活在一个北极村的“孤岛”,与世隔绝,命运可谓苦到极点。
再说她的香。她勤劳能干,自己种菜,家居环境相当整洁;她善解人意,体谅村人,不是她不愿与村人交往,实在是不想打扰村人,怕给村人带来麻烦;她富有生活情调,室内布置整洁,喝茶、吃蚕豆、嗑瓜子、玩扑克、跳舞,在极度压抑中仍能保持一种情调、浪漫情怀,非豁达大度之人不能为也;她善良纯朴,邀请“我”到她家玩,给“我”小零食吃,陪“我”跳舞;她坚忍顽强,虽然年纪大了,但一点也不驼背,没有被压垮不只是她的脊背,更是她不屈的脊梁,没有被禁锢住的不只是她的双脚,更是她自由的心灵。她热情似火,她虽独自一人,仍每天按时按晌地炊烟袅袅,活得有滋味,人格可谓香。
“但我觉得最美的一缕已经消逝了”,之所以称它为最美的一缕,是因为:俄罗斯老妇人在政治的高压下、在生活的极度困境中,饱尝着背离祖国、亲人抛弃、村人疏离几乎是与世隔绝的孤苦,还能够保持着一种乐观、热情、豁达的胸襟与情怀,还能够散发出勤劳、善良、纯朴的人性光辉,还能够拥有热情浪漫脱俗的情调与境界,这还不是最美,孰为最美?正因为命运的极度悲苦和人格所散发出来的香甜构成了强烈的对比,我们才感觉她是世间最美的炊烟。
“但我觉得最美的一缕已经消逝了”是全文的主旨句,既包含了作者对俄罗斯老人热情赞美,也流露出作者对俄罗斯老人的怀念与痛惜。
北极村最美的一缕炊烟已经消逝了吗?不,她永远在作者乃至读者的脑海袅袅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