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丑九月既望,风日清霁,唤艇自西堰桥,沿秦亭、法华湾洄,以达于河渚。时秋芦作花,远近缟目,回望诸峰,苍然如出晴雪之上。庵以“秋雪”为名,不虚也,乃假僧榻,偃仰终日,唯闻棹声掠波往来,使人绝去尘俗营竞所在。向晚宿西溪田舍,以长短句纪之
溯溪流云去,树约风来,山剪秋眉。一片寻秋意,是凉花载雪,人在芦碕。楚天旧愁多少,飘作鬓边丝。正浦溆苍茫,闲随野色,行到禅扉。 忘机。俏无语,坐雁底焚香,蛩外弦诗。又送萧萧响,尽平沙霜信,吹上僧衣。凭高一声弹指,天地入斜晖。已隔断尘喧,门前弄月渔艇归。
陈廷焯谓“厉樊榭词幽香冷艳,在清初词人中,别树一帜,可谓超然独绝者矣。”(《白雨斋词话》)大抵樊榭词风幽雅清逸,工于创造意境,于南宋词人中,风格与姜白石最为接近。白石词前,往往有小序,序文俊雅如其词,樊榭这首《忆旧游》,词前亦有小序,序文非常精美,一序一词,互相辉映,相得益彰。周济《宋四家词选》,以为“白石词序,苦与词复”,又谓“白石好为小序,序即是词,词仍是序,反覆再观,味同嚼蜡矣”。今观樊榭此词,序但言作词缘起,可见樊榭善学前人,转有出蓝之妙。
据词序,知此词为纪游之作,作于康熙六十年辛丑(1761)秋。作者家在杭州,此次清游地点,是杭州西溪。西溪在杭城西偏,地处灵隐山之西北。境甚清幽,每值秋季芦花绽放,一望弥白,故芦花有秋雪之称,西溪有秋雪庵,亦因此得名。从杭城至西溪,有小溪贯通,舟行约十八里,中间经过秦亭、法华诸山,水色山光极为幽美,溪清湾洄,蜿蜒其间,使游者尽得溪山清赏之趣。
词的上片纪行。“溯溪流云去,树约风来,山剪秋眉”三句,以“溯”字领起,写一路舟行时所见,天光云影下,树木在清风中枝条披拂,山峦如刚刚理成的黛眉。令人有秋色宜人,应接不暇之感。这三句中作者用“流”、“约”、“剪”三个动词,使溪水中伴舟而行的天光云影,树木因秋风吹拂而形成的摇摆之势,秋山呈现出的如眉黛初画之容,这些自然界客观存在的状态,一变而富于主观的情态,呈现出一片化机,有了各自的生命。以上是写水上舟行所见之清秋景物。然而作者此番来游的目的,是观赏西溪的芦花。因而在“一片寻秋意”以下四句转而专写芦花。表明寻秋之主意,是前来寻访西溪的芦花,前面所写的清秋风光,乃是衬托。“是凉花载雪,人在芦碕”,“凉花”,即指芦花。“芦碕”,指长遍芦苇的西溪堤岸。这秋水秋苇,凉花载雪的景象,组成的清凉境界,既与词人的秋心相融而为一,更引起词人伤秋的愁绪。“楚天旧愁多少,飘作鬓边丝”,芦花漫天引起词人的清愁,芦花飘动的清影,凉雪一样的风姿,仿佛也扑上了词人的双鬓,而使鬓丝也染上了一派白色的愁绪,词人身在一片芦雪丛中,自然也会感到满身秋雪了。而在这一时刻,舟船已临近禅寺,在浦溆苍茫,四野暮色的情况下,舍舟登陆,假榻于水边的僧寮,结束了这一游程。
下片写歇宿于僧寺所产生的秋感,这里的僧寺,也就是序文中提到的秋雪庵。西溪远离市廛,尘氛不到,地僻境幽,使词人顿然忘却人世的一切喧嚣。换头处便以“忘机,俏无语”领起,表明词人身栖野寺,消除了一切机心,静观冥想,领受幽静中的天然真趣。词人本具冲和、恬淡的性情,而周遭的环境,云水俱寒,清幽雅洁,更和词人情性志趣吻合。此时正宜“坐雁底焚香,蛩外弦诗”,尽量使自己所思所感和环境契合无间、在飞翔高空迁徙远方的雁群下焚香默坐;在蟋蟀凄切的啼声外弹琴吟唱诗篇,使前面“一片寻秋意”的志趣,进一步得到深化;而“雁底焚香,蛩外弦诗”的意境,也只能产生于寂静的禅榻之中。如此寻秋,自非一般尘俗之士所能领会。词人用笔至此,更于无意中对秋雪庵这一幽寂的境界,作出更空灵的描绘:“又送萧萧响,尽平沙霜信,吹上僧衣。”芦苇在秋风中,常常发出萧瑟的声响,这声响在意象之中,又似在意象之外。秋风已劲,这声音昭示词人,它将带来平沙的霜信,更将凉意由西风吹上僧衣。这种想像,其笔意之高远,自可想见。而下文“凭高一声弹指,天地入斜晖”两句,更是超乎一般感觉之上,涵浑悠远,再不受环境约束,罩笼着物外之象、象外之音,其妙处可以意会,而不可以言传。结尾以“已隔断尘喧,门外弄月渔艇归”两句,总束全词,表明作者进入禅寺之时,正值黄昏,也是“天地入斜晖”之际,而此时已经月上东山,渔艇也载月归来,和词人一同享受这自然界的清趣了。
全词以寻秋起,以感秋作结,上片着重实写,下片虚实相间,而以“秋意”两字贯通全词,意境清远,空灵蕴藉,遣词命意,均非一般俗士所可企及。此可证樊榭堪称浙派词之大家。宜乎谭献《箧中词》评此词曰:“白石却步。”盖以白石为词,清超俊迈,樊榭不仅能步后尘,而高妙之处,白石亦当退避三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