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花
儘飘零尽了,何人解,当花看?正风避重帘,雨回深幕,云护轻幡。寻他一春伴侣,只断红、相识夕阳间。未忍无声委地,将低重又飞还。 疏狂情性,算凄凉、耐得到春阑。便月地和梅,花天伴雪,合称清寒。收将十分春恨,做一天、愁影绕云山。看取青青池畔,泪痕点点凝斑。
这是一首咏杨花的词。古人咏杨花的词作很多,有名的如北宋章质夫的《水龙吟·杨花》词,可谓“曲尽杨花妙处”(魏庆之《诗人玉屑》)苏轼的和作《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在意境上远超过章词,体现出大手笔的绝代才情。南宋张炎称赞说:“东坡次章质夫杨花《水龙吟》韵,机锋相摩,起句便合让东坡出一头地,后片愈出愈奇,真是压倒今古。”(《词源》)王国维也认为:“东坡《水龙吟》咏杨花,和韵而似原唱。章质夫词,原唱而似和韵。才之不可强也如是。”(《人间词话》)
同题之作难度极大,以至连大诗人李白都不敢轻易下笔。他曾面对传诵于世的崔颢题黄鹤楼一诗,大加感叹说:“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欲拟之一较胜负,乃作《金陵登凤凰台诗》,遂为文坛添了一段佳话。咏杨花词早有先贤名作“在上头”,常州词派开山祖张惠言却迎难而上,所写这首同题词作,汲苏词神髓,妙手点化,缘情造端,自成新境,在词史上独树一帜,被谭献称为“撮两宋之菁英”(《箧中词》),是何等不易。
苏轼词开片“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从杨花“似花”(形)与“似非花”(神)两方面对杨花遭遇发出感慨。张惠言此词上片发端“儘飘零尽了,何人解,当花看”在用意上较苏词翻进了一层,认定杨花是花,须当作花来看待,可惜的是它不为人理解,无人将它当作花来看待,任其飘落殆尽。一开篇即对杨花的悲惨命运遭际感慨不平。“正风避重帘,雨回深幕,云护轻幡”,三句以自然界中“风”、“雨”、“云”的种种景象来进一步衬托杨花“飘零”无依的悲凉凄苦。试看,风有“重帘”可以回避,雨有“深幕”可以遮挡,云有“轻幡”可以护佑。风、雨、云都寻觅到了可依偎呵护的“伴侣”,他们是幸运的。相比之下,孤零零的杨花是不幸的,“寻他一春伴侣,只断红、相识夕阳间”,杨花在整个春天里都寻觅不到可依偎的伴侣,最后在春光将尽、天色已晚之际,与残落的花朵邂逅相识——真是相见恨晚了。杨花注定是随风飘零垂落之物。在章质夫词中,杨花“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显得那么疲软无力。在张词中,杨花却显示出不屈的意志和抗争的力量:“未忍无声委地,将低重又飞还。”杨花不甘愿无声无息地飘落于地,在将要坠地时又凝聚全力飞了回来。
下片更进一层写杨花的情性、品格与归宿。杨花漫天飞舞,无羁无绊,生就一种孤标脱俗的疏狂情性,虽一春孤单无伴,也耐得住寂寞凄凉,直至度过一春(一生)的尽头。杨花的疏狂情性是与世道格格不入的,但具有清白高洁品格的它,自能找到真正的知音:“便月地和梅,花天伴雪,合称清寒。”杨花与梅、雪堪称“清寒”伴侣。“梅”乃冰心铁骨之物,陆游《落梅》诗赞之为“花中气节最高坚”者。“雪”则是冰清玉洁、晶莹无瑕的大自然精灵。品格清寒的梅、雪历来形影相随,梅之寒香与雪之洁白二者相得益彰,是历代骚人墨客歌咏不尽的永恒题材。梅花“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陆游《卜算子·咏梅》),雪花一旦消溶也殒身大地。一生清寒的杨花,像梅花、雪花一样,终究也逃脱不了坠地消亡的命运。“收将十分春恨,做一天、愁影绕云山”,杨花便将满腔的怅恨,化作一天愁影缭绕于云山之际,何以能尽泄内心无限的愁与恨!最后的结局仍是无可奈何地“飘零尽了”,“无声委地”。结拍将杨花同时也是人(飘零坠地者)的生命、感情,凝成了青青池畔的点点泪斑:“看取青青池畔,泪痕点点凝斑。”热肠郁思,情韵无限。
张词结句虽是由苏词“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点化而出,但同工异曲,韵味深长。苏词中杨花与思妇泪融为一体,杨花似泪,泪似杨花。且杨花落水化为浮萍,“一池萍碎”,似点点离人泪。张词中杨花即飘零者的泪珠洒遍了青青池畔,何止是“一池萍碎”。飘零者的泪,饱含着一个情性疏狂、品格清寒、久耐凄凉而终至沉沦坠地者的悲惨遭遇与无限憾恨,比之思妇的离人泪更具深厚感人的蕴涵。词中涌动着一位执意坚守节操、不甘沉沦、在逆境中自励自强的飘零者的情志。这是张惠言咏杨花词在用意、用笔、艺术造境上的创新之处。于此,我们方可领悟到常州词派“非寄托不入,专寄托不出”(周济《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的创作特点,也明晓了这首咏杨花的同题词作,为什么与苏词一样受到人们激赏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