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恋花(其一) 谭献

        楼外啼莺依碧树。一片天风,吹折柔条去。玉枕醒来追梦语,中门便是长亭路。  眼底芳春看已暮。罢了新妆,只是鸾羞舞。惨绿衣裳年几许,争禁秋风争禁雨!
        谭献《蝶恋花》词共六章,成一组,当时在朋辈间颇得佳评,如其《复堂日记》记载:“亡友刘履芬彦清《古红梅阁遗集》……集中《怀人绝句》论予诗词,激赏于《蝶恋花》六章。”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也说:“仲修《蝶恋花》六章,美人香草,寓意甚远。”以下逐章评赏,而又语焉不详。玩第五章“花发江南年正少。红袖高楼,争抵还乡好”语意,此词当为谭献年青时所作。庄棫曾为《复堂词》作序,内云:“仲修年近三十,大江以南,兵甲未息,仲修不一见其所长,而家国身世之感,未能或释,触物有怀,盖风人之旨也。”所谓“兵甲未息”云云,显指当时太平天国与清军的不断交锋。至于其中有何“风人之旨”,如何“寓意甚远”,恐怕很难确指了。
        就字面看,六章皆写男女离别相思之情,且皆以女子口吻道出。此处所析为第一章,写初别。词中女子以“啼莺”自比,以“碧树”、“柔条”喻夫君,“天风”无疑便暗指“兵甲未息”之类。时局杌陧,乱世儿女,凤飘鸾泊,劳燕分飞,而割不断情丝万缕。后世“忽然一阵无情棒,打得鸳鸯各一方”的歌词,写的也是同一种况味与意绪。人已远去,而在少妇梦中,仍夫妻厮守,款款软语,喁喁情话,犹如夙昔。醒来四顾茕茕,能不倍感凄切!不意闺门之外,竟成久别之地!
        下片全写思妇独居空闺的哀感。前三句从自身写起。“鸾”是思妇自指,而今凤单鸾只,纵有新妆,又有什么心思穿着?纵有妙舞,又给谁人观赏?《诗经·卫风·伯兮》有云:“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向来坚贞纯情的女子,都是千古同心的。末二句从对方设想。“惨绿”者,淡绿、浅绿也。唐人张固《幽闲鼓吹》记载,户部侍郎潘孟阳曾在家中宴集宾朋,其母问“末座惨绿少年何人也”,并称其他年“必是有名卿相”,后人因称风度翩翩的青年男子为“绿衣少年”。这里所谓“惨绿衣裳”者,当指女主人公的夫君,他也正当年少,风度出众。但诚如宋词所叹,“惨绿愁红,憔悴都因一夜风”(张孝祥《减字木兰花》)。青春韶华又能经受几番岁月的风雨,夫妻恩爱的大好时光恐将在离别中消失殆尽。《白雨斋词话》评这二句为“幽愁忧思,极哀怨之致”。所谓“极哀怨”云云,大概也暗寓着谭献自己对仕途的感伤,他恐怕也是以“有名卿相”自许、自期的,而在此“兵甲未息”之世,前路茫茫,岁月空迁,又如何能够实现自己的抱负!
        谭献属常州词派,在讲求“比兴寄托”之外,更进一步认为“义可相附,义即不深;喻可专指,喻即不广”,即词中的喻意不可专指一人一事,惝恍迷离,才能意味深长。他的这几首《蝶恋花》词,在男女离愁别绪之外,到底还隐含着怎样的“家国身世之感”和“风人之旨”,文献不足征,不敢妄加推测。好在谭献还教给我们一个读词的不二法门,叫做“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读者之用心何必不然”(《复堂词话》),我们不妨即以其人之道,还解其人之词,见仁见智,各有会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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