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翥
江南春尽尚春寒, 添尽征衣独掩关。
日暮酒醒闻谢豹, 所思多在水云间。
江南春早而今已春暮,江南春暖而春尽尚寒,惊时序之不常,念家山之迢遥,情怀不堪。用春尽、春寒作两层明说,却于暗中隐约透露内心深处乡思之苦、隐忧之深。头一句说江南春尽,含意实为不应再寒,不应寒而实寒亦有两层含意,即一、 真正时令之不常,于人心无关,可不论。二、 本已不寒,而离人愁苦,因足不出户,体力既衰,加之心情忧郁,故他人不寒而自己独寒。此谓之话中之话。自然界固有所谓倒春寒之说,但亦只是“春寒侧侧”,客中衣物虽少,而长年在外或不致不足过冬,则更不致“添尽”征衣,而仍需“掩关”。诗为诗人心头事,以表达心中情绪为主,初不论事物之合乎情理与否,但求传神而已,是谓之“夸张”。
既无奈何只好忍此孤寂而“独掩关”,则门外事似已不欲见闻,以求得一时之平静,可是日暮更值酒醒,而杜鹃声声偏来恼人。则此时此境却欲将此一片“春怀”往何处发落?谢豹,杜鹃别称,啼声如:“不如归去”,故亦称思归鸟。为春寒而添尽征衣,对征衣而又闻杜鹃,独掩关却又关不住杜鹃于远处催归,则掩关何益?本自心上多事,并不关时序,亦不关杜鹃,王岩叟诗曰:“怨风怨雨两俱非,风雨不来春亦归,”郝经诗曰:“夜久有怀独闻鹤,春归无语怨杜鹃。”归既不得,不怨风雨,不怨杜鹃,却又能去怨谁?该怨亦罢,不该怨亦罢,要使人不怨,总非易事。连用两个“尽”字,起到进一层说的作用。
绝句结处之佳者,要在寄意深远,故宁虚勿实,往往实处见工整,虚处见空灵,而愈虚,则愈易收回荡含蓄之功。因之第三句之转折为诗家公认为要害之处,无第三句为之跌宕起伏,则第四句无水到渠成之势。
前两句既云春尽矣而春寒凌人,征衣虽添尽矣,仍需掩关。春深似海,而春愁亦复似海,其间客中情怀,已如醉如梦,如怨如诉了,更何堪酒醒,更何堪酒醒时正值黄昏?而最恼人的杜鹃却偏偏在此时此地又向耳边哀啼。
此情此景,眼前既无人可以倾诉,即使有人可诉,而千言万语,又不知从何说起,甚至连自己亦不知道满腹愁思究竟想要说些什么。“剪不断,理还乱,”正就是这种既抛不掉,又说不出、理不清的滋味,于惆怅中只是感到在自己的感情中只有一片苍茫的云水,无限心事尽都溶汇在这云水苍茫之中。是云水,抑是愁思,已无法分别,亦无需分别,只此苍茫朦胧一片春愁而已。
前三句说得很具体,但情怀郁结,哀怨有之,而不免衰飒,诗人的精神世界,只至末句方出。此犹佛家之一声断吓,警悟多少世人。前三句只是最后一句的陪衬,至此句则一片苍茫,油然而至,气韵为之骤变。读者至此,方见作者胸怀。
“多在云水间”的“多”字,一解大部分,一解往往,时常。此处以时时、往往为胜。以此处与时序密切联系,谓谢豹啼后,应归而不得归,故所思常在云水之间。
“云水”一词,不单指自然景物,还有其他含义。所谓“江湖(云水云云)魏阙”,以明官不易为,有出世归隐之志。南宋江湖派诗人名其集曰“江湖”,且因作诗引出一场文字狱,这就很难说他们只是“食客”、“游士”的猥琐小人。不管他们是“狷者”也罢,“狂者”也罢,南宋腐朽的政府均不予宽假,这是事实。
在南宋那样的政局中,江湖派大多数诗人都有两重困难: 一是做官难,因为不愿同流合污,贻害国人;二是不做官也难,作两句含蓄幽怨的诗亦会身遭横祸。此即为当时诗人“寄情云水”的一项重要原因。所以,这首诗中的结句,亦不应视为“逃避现实”,这在当时黑暗势力统治之下,是否也可以作为一种颇为含蓄的控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