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 铸
雀声啧啧燕飞飞, 在得残红一两枝。
睡思乍来还乍去, 日长披卷下帘时。
这是一首写闲愁的小诗。
所谓闲愁,是一种无名的、而又最令人难消受的愁。如能说出个所以然,可以一吐为快,倒也罢了。偏偏这种愁又是说不清、吐不尽的,这就难为诗人了。贺铸向以写闲愁擅长。他的《青玉案》词有几句最为脍炙人口:“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连用三个比喻把闲愁具象化,贴切而形象,故人称“贺梅子”。但上面这首绝句却别出机杼,它通篇不用比喻,纯用直言其事的赋法来写闲愁,同样写得很成功。
诗人成功的秘密就在于: 他没有直接从正面去写内在的情绪,却从精神状态的外观上,捕捉了某个典型的细节,着意传达出闲愁的特殊滋味来。
诗的头两句,不仅在写景中点出暮春的时令,而且还隐隐透露出“闲愁”的消息。花事已了,春将归去,而随同春来的鸟雀却依旧在追逐嬉戏,不知春之将尽。美好的青春就在不知不觉之中悄然逝去,一去不返。这对一个敏感的青年诗人(当时贺铸才满二十六岁)来说,该是多么沉重的精神压力!满腔用世的热忱,乘时而起的期待,可是在现实中却无法施展,只能眼看韶华渐尽,徒唤奈何。诗借景语发端,正写出了闲愁之起。
“睡思”两句,极写闲愁之苦。时当春末,尚慵倦欲睡,不仅有关天气,而且也是心事太重的缘故。“乍来乍去”四字,进一步写出了醒而欲睡,睡又不酣的情态,活画出主人公坐卧不安、心烦意乱的神气。整个白昼,就在这种迷离恍惚的状态中反复折腾、受尽煎熬。当此日长如年之际,下帘独坐,别无消遣,只能读点儿书——可还是因为无聊才读书,不过换个法儿解闷罢了。诗人妙在不着一“愁”字,却写出了愁的无时不在、没完没了。这里没有“泪眼”,没有“断肠”,只有淡淡的、轻烟般的愁,虽说又淡又轻,却整日价撩不开、扫不尽,叫人心灰意懒、没精打采;叫人困恼、悒郁,不能去怀。比起那种“正春浓酒暖,人闲昼永无聊赖。厌厌睡起,犹有花梢日在”(贺词《薄倖》)的闲愁来,这里的愁,使人意兴更加阑珊。
这首诗不是从正面着笔,而是以偏锋取胜,一经拈出典型的细节,全篇皆活。清人赵执信曾以“神龙”喻诗,以为“神龙者,屈伸变化,固无定体;恍惚望见者,第指其一鳞一爪,而龙之首尾完好,故宛然在也。”(《谈龙录》)指鳞爪而识全龙,窥一斑而知全豹,这种因小见大的本领,在篇制最短的绝句中尤为需要。诗人同时还注意了“声情”,诗人数处选用了舌、齿音的字,如“啧啧”、“在得”、“思”、“乍”等,以啮齿丁宁的口吻来写索寞惝恍的心情,以声情助诗情。所有这些,都是这首小诗的成功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