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步芝麓韵
淮水横拖柳线柔,曾闻箫鼓夜,美人游。一从好事断香钩,西窗月,不肯照梳头。 苦雨更深秋,怎禁桐叶下、一更愁。寒潮依旧绕城流,无人处,私倚阅江楼。
“金陵”,南京古称,南明弘光元年(1645)乙酉五月,清兵继攻陷扬州之后,旋又渡江攻取南京。南京成为清廷镇压东南抗清义军的大本营,几经兵火,无复昔日的繁华。“芝麓”,作者之友龚鼎孳的别号,入清,再谪再起,历刑、兵、礼三部尚书。在其官刑部时,曾宛转为明遗民傅山、陶汝鼐、阎尔梅诸人开脱。艰难之际,善类或多赖其助,吴梅村谓其“倾囊橐以恤贫交,出气力以援知己”。因此当世贫士多往归之。芝麓在明亡后尝至金陵,有《小重山·重至金陵》词。作者此词步芝麓韵,是和作之一。
作者此词,起笔是从秦淮河写起:“淮水横拖柳线柔,曾闻箫鼓夜,美人游。”“淮水”,此指秦淮河,秦淮河本是南京胜游之地,在明代近三百年中,此地两岸垂杨掩映秦楼楚馆,每值初夜,华灯竞放,画舫如云。画船中载着娇娘名娃,骚人墨客。河上荡漾着桨声灯影,一派歌舞承平景象。谁知甲申、乙酉两次事变,顿使风云变色、江山换主,如今那秦淮之上,尽管轻柔的柳线依旧横拖在河水之上,但经兵燹摧残,这江南佳丽地已无复昔日的繁华。作者用淡淡的笔墨告诉人们:我曾听说在箫鼓欢奏的夜晚,这里曾是俊男倩女们冶游的所在,而今那些美人却不知归于何处了。言外之意,不胜叹惋。“美人”,既指秦淮的粉黛佳丽,也指那些风流名士。
“一从好事断香钩,西窗月,不肯照梳头”,三句承前,再致重来金陵的感慨。“好事断香钩”,隐喻乙酉(1645)五月南明弘光朝的覆亡。“香钩”,用《拾遗记》里的一个故事,那故事记载元凤二年(前79)汉武帝于淋池之南,起桂台以望气,“帝尝以季秋之月,泛舟钓于台下,以香金为钩,得白蛟长三丈,帝命大官为鲊”。作者以“香钩钓蛟”为好事,香钩已断,好事自然不复存在了。这比喻虽不太恰切,倒也委婉动听,弘光帝本是耽于逸乐,胸无大志的君主,在奸佞的迷惑下,曾以选美、征歌为务,导致宵小擅权,四镇跋扈,扬州不守,金陵瓦解,江山都断送了,什么好事也都幻灭了。那西窗的月亮,自然也不肯(或是不忍)再照旧人梳头了。“西窗月”两句,也别出心裁。月亮照到西窗,只有上弦在夜半之前,女子晚装梳头,是初夜才有的事,月亮不肯把她的清光来照临佳人的住处,因为一切都变了。“不肯照梳头”,也便成为凄清之句,而引人深思了。
下片,作者从重到南京的季节写起,并抒发自己因时季而引发的感受。“苦雨更深秋,怎禁桐叶下,一更愁”,时节是深秋,外面是潇潇苦雨,时间也一更天了。这三句既是季节带来的秋感,也表明在清初那样的年代,从前明过来一批文士的特殊感受。当时的情况是奏销案已经发生了,江南许多文士受到牵连;科场案也发生了,株连之众,刑罚之酷,使人不寒而栗。正如深秋的苦雨,打在梧桐树上一样,树叶纷纷坠落,剩下的只有寒枝病叶,在秋风秋雨中发出哀叹之声。作者虽未受两案波及,同样是忧心忡忡。词中的“一更愁”,虽因苦雨而惊秋,也是政治环境使之如此。再看看当时的金陵城,除了“寒潮依旧绕城流”之外,一切都无复旧观,刘禹锡《石头城》诗云:“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本是金陵怀古五题中的名句,后来曾被词家反复运用,如周邦彦《西河》:“怒涛寂寞打孤城,风樯遥度天际。”萨都剌《满江红》:“听夜深、寂寞打孤城,春潮急。”都是化用刘诗的例子。在作者当时,金陵正处于苍茫悲凉的气氛之中,只有那无尽的江潮,还在绕着孤城奔涌。“悲恨相续”(王安石《桂枝香》)的史实,又一次在金陵重演,作者身临其境,怎能不为之感叹。结拍“无人处,私倚阅江楼”,“无人处”,可见客舍之萧条,“倚楼”,是为了抒发愁思,而“无人”、“私倚”,词气何等卑微?连抒吐愁思,也生怕人知,这比起同代词人如陈维崧《沁园春》“如今潮打孤城,只商女、船头月自明。叹一夜乌啼,落花有恨;五陵石马,流水无声”,或是顾贞观《金缕曲》“重来庾信哀难诉。是耶非、乌衣朱雀,旧时门户”,无论在词的骨格上还是意境上,显然是要差得多了。在作者是小心翼翼,唯恐文字贾祸;在读者却要感到其情可悯,其意可悲的了。然而作者毕竟是有故国之思的。他所私倚(或独倚)的是“阅江楼”,阅江楼自然不会在客舍之内,他也不会在深秋苦雨的一更天,外出登楼,只不过借此寄托怀思故国之意罢了。“阅江楼”,在明代是“有记无楼”,明太祖朱元璋在其晚年,曾有在南京城北的狮子山建筑此楼之意,并由当时著名文人宋濂作记,但此楼终明之世并未兴建。对此作者断无不知之理。再看宋濂《阅江楼记》开头云:“金陵为帝王之州,自六朝迄于南唐,类皆偏据一方,无以应山川之王气,逮我皇帝定鼎于兹,始足以当之。”作者“私倚”云云,无非是怀念故明之情,难以抑制,故作虚拟,表示即使有个“阅江楼”容得作者在苦雨残秋去“私倚”,那山川之间的王气,也已销尽,只好感叹“三百年间同晓梦,钟山何处有龙蟠”(李商隐《咏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