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饮友人别馆,听年少弹三弦(其二)
檐前雨罢,一阵凄凉话。城上老乌啼哑哑,街鼓已经三打。 漫劳醉墨纱笼,且娱别院歌钟。怪底烛花怒裂,小楼吼起霜风。
这首《清平乐》本是组词中的一篇。这组词共三首,严格地限韵而作。按照词谱,《清平乐》全词八句,双调,上片四句用四仄韵,下片四句,转三平韵。这里陈维崧不但按此格律,而且三首的韵脚用字也完全相同。上片四韵字为“罢”、“话”、“哑”、“打”,下片三韵字为“笼”、“中”、“风”。这样作词,限制更严,对于作者的要求自然也更高。但陈维崧学养深厚,才气充沛,所以做来自能游刃有余。
“檐前雨罢”是这组词的第二首,其前一首正面描写在友人别馆夜饮时听一位少年艺人弹奏三弦的情景。“别馆”,指正宅以外的居处。“三弦”,一种三根弦的弹拨乐器。在第一首中,作者写道:“夜香烧罢,桦烛通宵话。曲项檀槽声不哑,银甲凭伊掐打。 只图漫捻轻笼,谁怜双袖龙钟。少日红筝北里,年来白发西风。”上片写了夜饮时“宵话”和“听三弦”等情节,下片由眼前少年艺人的弹奏,引起对往日“红筝北里”浪漫生涯的回想。而如今已是“双袖龙钟”“白发西风”,怎能不感慨万千。所谓“红筝北里”,比喻饮宴狎妓、听歌赏舞的生活。“北里”是唐代长安妓院集中的里坊,即用以代指秦楼楚馆。
在第一首的基础上,第二首便将思路延伸了开去。“檐前雨罢,一阵凄凉话”,仍是夜饮听曲时的情景。“一阵凄凉话”有双关意,既可以指少年艺人演奏的乐曲犹如凄凉的话语,也可以实指作者和主人在听曲之中、之后,以忆昔伤今为主要内容因而不免凄凉的对话。
诗词作品讲究含蓄凝练,点出“凄凉”二字,对于表达作者的心境已经足矣,其具体所指在前一首也已有所透露,所以就不必细说了。于是,接下去便荡开一笔,把读者的注意力引向小楼以外更为寥阔的空间,并让读者听到栖息在城头上的老鸦的哑哑啼声,听到时断时续已打了三遍的街鼓之声,由此也暗示,时间已经很晚,是三更时分了。
换头两句抒发感慨,再一次补足上文的“凄凉”。“醉墨纱笼”,用的是唐朝典故。据《唐摭言》说:王播少孤贫,未成名时,借居于扬州惠昭寺木兰院攻读,每日随僧斋食。时间长了,引起僧人厌恶,便改为用罢斋饭才敲钟。等王播闻钟赶来,早已饭尽人散。二十年后王播做了大官,出镇扬州,特意再到木兰院访旧,发现自己当年所做的诗,都已被僧人们用碧纱笼护起来。于是他又写了两首绝句记述僧人们的前倨后恭,其中一首云:“上堂已了各西东,惭愧阇黎饭后钟。二十年来尘扑面,如今始得碧纱笼。”陈维崧借用这个典故,并不是要讽刺什么人,只是说自己的作品(“醉墨”)谬得人们喜爱重视,就像王播发迹后旧作被碧纱笼护一般。“漫劳”云云,是一句谦词,犹谓本身并没有那么好,却让人徒劳偏爱了。这里紧接下句“且娱别院歌钟”,则是说:自己的作品漫得好评,这并无多大意思,还不如在朋友的别馆听听歌钟乐曲来得好。这两句传达给读者的是那么一点及时行乐的思想。当然,作者并不是真的不看重自己的创作,他这样写,只是为了强调在朋友的别馆听年少弹三弦的快乐,和由此引出的一点儿凄凉之感。这里所表达的感情很复杂,不是简单的快乐,也不是纯粹的凄凉,是一种快乐的凄凉,或者是凄凉的快乐。
作者情感活动的复杂,也充分地表现在结尾两句之中。“怪底烛花怒裂,小楼吼起霜风!”“底”的意思是“何”或“为何”,“怪底烛花怒裂”是说:很奇怪,那烛花为什么会猛烈地暴裂开来呢?针对这个现象,作者本可以做出很多设想和回答,不同的设想和回答就表现着不同的心胸和艺术情趣。陈维崧选择了这样一个答案:是因为小楼突然吼起了霜风!“霜风”,直解是带霜的寒冷的风。寒风猛地刮起,引起烛花暴裂,这是完全可能的。但如果仅仅这样看,诗意似乎不足。若论寓意,则这里的霜风乍吼应是与人有关的行为,便既可解释为少年艺人弹奏三弦的肃杀乐声,又不妨解释为是词人不甘老去、不甘无所作为的豪迈心声。我们不能断定词人真就是这样想的,但却不妨作这样的理解,如此则词的思想意味较为淳厚丰富。
也许我们还可以从这组词的第三首找到一点这样理解的根据,第三首中有这样两句:“欲击唾壶声尽哑,可惜孤城浪打。”敲击唾壶,是东晋大将军王敦的故事。他常在酒后咏曹操“老骥伏枥”、“壮心不已”的诗句,并用玉如意敲击唾壶为节,久之,壶口尽缺。“欲击唾壶”,意味着陈维崧也有“唾壶空击悲歌缺”的慷慨悲凉之意。上文的“霜风”在诗词中也是可以用以比喻这种志向的。这样,我们把“小楼吼起霜风”解释为在友人别馆的小楼上,作者因听曲而激起埋藏心底的壮志,犹如刮起一阵霜风,就不是无根的猜测和引申了。
总之,这组词,尤其是本书选入的第二首,既有细腻婉曲的一面,又保持了迦陵词雄浑豪壮的一贯特色,是《湖海楼词》中有代表性的作品。